不用说丽丽能看出乌达尔身上的变化,几个月不见,丈夫形容消瘦,显得更高了,但就像个麻秆,恨不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她在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就不舍得给他打个电话呢?不过,看上去乌达尔并不像自己那样需要安慰。
”乌达尔,你觉得乌索托斯卡会讨厌那个印度裔女人的孩子吗?“丽丽问乌达尔。
”你呀,还是不了解乌索 托斯卡,我这个弟弟就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菩萨心肠,他是不会讨厌谁的,更更何况是个孩子。但他的女人库玛雅,就说不定了。“乌达尔说道。
”那就好,库玛雅是个温顺的女人,乌索 托斯卡的话她会听到。“丽丽似乎放心了。
前前后后加起来,丽丽离开乌达尔快一年了。先是和老爸一起带着孩子们住在纳卡塞罗,后来又回国。可她见到乌达尔并没有小别胜新婚的欢愉,相反听了乌达尔这一年的经历,心里喜忧参半。
乌扎托拜托乌达尔照顾他的四个妻子,其中三个妻子都生了儿子,只有印度裔的妻子生的是一个女儿。从乌达尔”接受“她们之后,这个印度裔女人就一直不消停。开始闹着要离婚,要”分手费“。乌达尔不屑地说:我们没有结婚,也不存在”分手费“。还对她们四个表明态度:想离开可以,男孩子必须留下,女孩子可以带走。
令乌达尔没想到的是,印度裔女子头脑灵光得很,躲过了村里长老会的盘查,悄悄离开了村子。临走前,她把女儿放在乌索 托斯卡的医院里,说是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领孩子。村里人常到金贾办事,乌索托斯卡并没在意,可印度裔女人再也没回到医院来。
剩下的三个女人,见印度裔女人成功逃脱,也是心境荡漾,但她们没有印度裔那样的本事。可是村里的长老会却不再放过她们,整天像看犯人一样地看管着她们,甚至她们的儿子也受到歧视。
乌达尔呢?丽丽走后,他一直和朱蒂 伊扎贝拉在金贾的艺术中心,让他开心的是,朱蒂又怀孕了,他希望这回是个儿子。
每天他都会从麦卡雷雷大学的画室跑回金贾。现在的艺术中心多了不少生气,因为乌达尔组建了乐队,还招募了一些歌舞剧演员。假日的时候会在这里排练节目,别墅院子的草坪上,舞会唱响到凌晨。
乌达尔请了仆人做饭,朱蒂觉得,这是她跟乌达尔结婚以来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时光。
”嘿,同学们!今天咱来聊聊超带劲的非洲歌舞和戏剧!“乌达尔的开场白使教室里安静下来。
”先说说歌舞,那可是非洲文化的灵魂大派对!首先是仪式歌舞,这就是非洲人跟神灵沟通的独特方式。在部落庆典或者重要祭祀时,大家穿着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服饰,跟着节奏疯狂摇摆。那鼓点就像装了马达,敲得人心都跟着蹦跶,感觉下一秒就要灵魂出窍,跟祖先来个跨时空互动!“乌达尔边说边眨动着他的大眼睛。
”还有社交歌舞,这就是非洲人的“交际舞”。不管男女老少,往广场上一聚,瞬间变成武林高手。他们的舞蹈动作很夸张,扭腰、摆臀、甩胳膊,仿佛身体里装了弹簧,根本停不下来。在这里,没有羞涩,只有尽情释放的快乐!“乌达尔边讲边扭动身体做着示范。
”再看看戏剧,民间故事剧首当其冲。演员们用生动的表演把古老传说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有时候一个演员能分饰好几个角色。一会儿是英雄,一会儿变妖怪,变脸比翻书还快,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讽刺剧也很有特色,就像非洲版的“吐槽大会”。演员们通过搞笑夸张的表演,吐槽社会现象,把大家憋在心里的话全倒出来,逗得观众哈哈大笑的同时,也让人忍不住思考。
总之,非洲的歌舞和戏剧就像一个巨大的宝藏盒,充满了惊喜和欢乐,等着咱们去挖掘!“乌达尔的讲演结束了,教室里安静了片刻,立刻就响起了掌声。
丽丽是第一次走进麦卡雷雷大学的课堂,而且是聆听丈夫的授课。因为她的斯瓦西里语很差,几乎听不懂乌达尔的讲授。但看他在课堂上那么活泼的授课方式,也随着身边的学生一起笑,那些学生笑得特别放松,丝毫没有受课堂的限制。大概因为不能完全听懂,丽丽就像是在看一场外语的艺术演出,脑子不时开小差。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到非洲,到内罗毕大学演讲,用的是英语,很多地方都是乌达尔帮她润色的。她发表在国内专业期刊上关于对外汉语教学的论文,也是乌达尔帮她翻译的。站到内罗毕大学的讲台上,还是乌达尔无声地站在她身边。乌达尔在北大,学京剧、学太极,听他讲还跑到浙江什么地方去学武术。
讲台上,乌达尔开始在划动黑板,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非洲的文字,她听出那是乌达尔的民族语言干达语。想想乌干达国土面积不大,但民族众多,有65 个民族,有独立文字的民族不多,但各民族都坚守着自己的民族语言与文化传统。丽丽此刻似乎找到了答案,为什么乌达尔具有超强的语言能力。
他生长在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从小就学习不同民族的语言。记得乌达尔对丽丽说过,虽然很多民族的语言用的人很少,几乎没有对外传播,但他愿意抓住一切机会去学习,因为有许多谚语隐藏在那些民族语言里,有许多被异国文明吞噬的部落文明记载在那些语言里。乌达尔承认,他们的文明不重视文字,更重视口传心授,他说这跟京剧很像。
乌达尔一直把他本民族的语言干达语作为母语,丽丽从那些一长串、一长串的句子里分辨出乌达尔在不断重复一个词:卡津比王。
夜晚的微风轻拂着万物,也抚摸着人们的面颊,金合欢叶子都在低声婆娑。丽丽挎着乌达尔的胳臂,走在细软的土路上。她一到乌干达就喜欢像本地人一样光着脚走路,这让乌达尔很开心,觉得这才像是自己的女人。
“我今天课讲得怎么样?”乌达尔问着丽丽。
丽丽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根本没听懂,她少有地撒娇。
“我不是很懂,就是觉得学生都很爱听,他们都很佩服你。那个卡津比王-----”丽丽沉吟着没再说下去。
“这还叫不懂啊?我正要跟你说呢,这一年多,我们的舞台剧排练得不错。你看课堂上那些学生,好多都是我们金贾艺术中心舞台剧中心的成员。我就是要改编《卡津比王》,想加进京剧和武术的元素,比如京剧念白、武术动作京剧锣鼓等,这些他们都不熟悉,要慢慢来。”乌达尔说道。
“怎么想到要把改编《卡津比王》?”丽丽低声问。
“说到这个,我要告诉你,我结识了一个人,一位老者,我们学校的教授,本来他已经绝望了,认为乌干达的未来一片渺茫,想远走欧洲不再回来了。可是就因为我们要重新排演《卡津比王》,他留下来了。”乌达尔说道。
“就是那个今天坐在第一排听你讲课的老人吗?”丽丽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纯净、美丽。
“嗯,是他,奥凯洛教授。”乌达尔的声音低沉、浑厚。
他开始给丽丽讲述是如何挽留奥凯洛教授的。
月光把麦卡雷雷大学廊柱照得像森森白骨,乌达尔攥着录有《卡津比王新篇》的U盘,指腹反复摩挲上面的贴纸------猴面包树。远远地看见奥凯洛教授办公室还亮着灯,窗框里的剪影,教授手里拿着一张字条在来回踱步,乌达尔猜想教授手里字条一样的东西是机票。
“教授,您答应过要给我的鼓谱填词”乌达尔眼睛深情地望着奥凯洛教授。
他把U盘放在泛黄的《东非民谣考》上,看见民谣考旁边的一张聘书,那是英国皇家非洲语研究院的聘书。
老教授的手杖突然重重地注杵在地上,惊飞了窗外汲水的栗头丽猄鸟。
“伊迪 阿明的士兵用鼓声掩盖处决的枪声。”老教授挽起袖子,蜈蚣似的疤痕爬满他的小臂。
“我父亲被拖走那晚,村口祭祀鼓的皮是刚刚蒙上的。”他的干达语裹着血痂。
中国产的青瓷茶杯在桌面上磕出脆响。
乌达尔猛地抽出武术刀,寒光惊得老教授后仰,不由得倒退几步。却见乌达尔旋身劈向虚空,黑袍翻涌如受伤的乌干达红蕉叶,刀背在鼓面划出闷雷。
“这是北京天桥卖艺的把式”乌达尔喘着粗气。
他用刀尖挑开手机播放键,一阵锣鼓点儿瞬间充满了房间。
“您听这鼓点儿可像刽子手的脚步声?”
奥凯洛教授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桌面上打着切分节奏,苍老的瞳孔里泛起起维多利亚湖的晨雾。
录音棚里乌达尔的吟唱撕裂云层,京剧的膛音混着马萨卡丘陵的野蜂嗡鸣,武术刀斩裂的每个音节都在往他骨缝里灌着岩浆。
黎明时分,他从录音棚出来,走在微凉的乡村土路上,长长的坎祖拖到地面,他走得很慢,脑海里仍仍然回响着那些激昂的旋律。露水浸湿了他的布鞋。突然他感觉脚碰到了什么硬物,俯下身去,看到是一个锡盒。
褐色的锡盒里躺着一本谱子,泛黄的纸页上沾着干涸的血迹。谱号全是用干达谚语写的批注。他走上奥凯洛教授的二层楼,窗口垂下一根朱红色的中国结,在东非的熏风里就像一团不灭的火。
丽丽来乌干达前,老爸就给他讲过阿明专治时期的残暴。那时,老爸很为丽丽担心,害怕乌干达政局不稳。这么多年过去了,丽丽现在才理解丈夫对他的民族那一份挚爱,她觉得自己应该支持他。
“奥凯洛教授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丽丽问,仰头看着丈夫。
乌达尔摇摇头,“我们就是他的亲人。”听丈夫这么说,丽丽把他的胳膊挽得更紧了。
“我的女神,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乌达尔拉丽丽在道边的一块空地上坐下,他的一双大手把丽丽的手紧紧握住。
'\"我替乌索 托斯卡和库玛雅谢谢他们的大嫂,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乌达尔沉吟着不再说下去。
”乌达尔,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兜圈子。“丽丽轻声说道。
丽丽本来想把在北京的不愉快告诉乌达尔,但回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发现丈夫并不关注旁人怎么议论,他有自己想要做、喜欢做的事情。没想到他对音乐的理解有这么强烈的民族情感与生命基因。他知道乌达尔要说的事情也许难以启齿,但无论是什么,她都打算答应丈夫。
”就是乌扎托的那三个女人,现在长老会把她们当犯人一样,我看她们可怜,想让她们到金贾来。虽然她们笨的很,但有你教她们规矩,她们会听话的。再说,她们的儿子现在是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不少呢,足有十几个男孩子。你的汉语班要壮大了。“乌达尔露出洁白的牙齿,在暗夜中显得更白了。
”那你想让她们干什么呢?“丽丽问。
”让她们在乌索托斯卡的医院里伺候那些病人吧,我想让她们加入舞台剧的演出班子,但她们要先学会规矩,不能乱发脾气,再就是要会说英语。“
”还有就是尤娜,我想让她舞舞台剧做助理,帮我管理。她汉语好,以后和中国的大学合作就靠她了,至于她想当运动员,我想有了儿子当运动员岂不是更好,你不会记恨我吧?“乌达尔两手按住丽丽的肩,眼睛盯着他的女神。
丽丽咬着嘴唇,她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生长在东非的男人,自己去了这么久,他都不问自己在外面都经历了什么,也不关心自己高兴还是生气,也许吧,这样更好,彼此都自由。看上去自己是最让他放心的,估计他的这些话不会对其他妻子说的。
”现在麦卡雷雷大学成立一个体育与艺术联合的协会,目的是让学生强健身体的同时,关心传统艺术的继承发展,我们太需要能欣赏自己文明的人了。“乌达尔的热忱感动着丽丽。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听你的。“丽丽的眼神像月光一样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