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击」
“毒杀本王么?”冷玉笙笑问。
烛火下他的脸半明半暗,楚辞旋即抽剑挡在他面前。
外头冲进来一队士兵,迅速将杜风围住。
桌上才刚刚备下丰盛酒菜,可尚未动筷,杜风就跪到冷玉笙面前自我揭发。
他向前挪了挪,含泪辩白:“下官所述,句句属实。父亲被要挟,传信叫下官毒害殿下,还请殿下查出幕后之人,为我和父亲洗刷冤屈。”
他将纸包呈出来,由士兵拿走:“下官收到信笺,上书,若不下毒,我父性命堪忧。”
“哦,那信呢?”冷玉笙转了转手上扳指。
“信……”杜风顿了顿,“当时下官着实惶恐,惊惧之下给烧掉了。一头是所忠之主,一头是亲生父亲,实在难以抉择。但前后思量许久,心内天人交战,总怕不报告给殿下,或许还有别人图谋对您不利。”
冷玉笙却笑了:“那本王不光不能治你的罪,反而还得谢谢你不是——还得帮你去找幕后凶手。”
“你又如何笃定,这不是令尊安排?”语气陡转。
杜风解释:“镇北军营牢如铜墙铁壁,想要隐秘杀死将军又不被牵连成功脱身,无异于痴人说梦。父亲若安排毒杀,如何肯叫自己儿子去白白牺牲?下官不信。”
“望殿下明察!”杜风又拜了拜,“父亲与下官只是臣子,如何敢犯上作乱?”
冷玉笙抱住臂膀,叫士兵先撤退出去,饶有兴趣地盯着杜风。
这人是在向他表明立场吗?想拉着杜霖一同投诚?
冷峻眼神瞧得杜风毛骨悚然。
金神医推门进来,接过纸包,将里头的白色粉末探看一番,向冷玉笙附耳低声说了句话。
冷玉笙深吸一口气,问:“那依杜御史看,幕后是谁指使?”
“下……下官不敢乱揣测,只求殿下速速派人回京彻查,看看我父亲……现在还好吗?”杜风捏紧了腿上衣袍。
“就凭这包无名无主的毒药?”
“殿下。”杜风咬了咬牙,道,“平日见家父常独坐府中书房,或许那里能寻到些眉目……”
话音未落,里屋突然传出个声音:“是吗?”
杜风抬起头,竟然是一身青色官袍的苏毓。
“你怎么在这儿?”杜风怔了怔。
苏毓向他作了一揖:“巧了,刚好被圣上派来监察礼部筹备婚仪,殿下今夜邀本官饮酒,不想杜御史也在此。”
杜风眼睛在他们身上流转一遍,才问:“你们!为了套我话,算计我吗?”
“你错了,杜风——是你被人算计了。”
冷玉笙却说,走几步从金神医手中纸包里拿手指沾了些粉末,放嘴边舔了舔。
杜风瞳孔倏然放大。
冷玉笙却“啐”了一口,道:“不过是包盐而已。”
杜风惊到直接坐到地上,呐呐:“为什么?”
“或许,只是为了诈你,看你听不听话。”苏毓道,“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但。”冷玉笙接着说,“杜御史怕是明天回不了京了,安心在镇北军等着喝本王的喜酒吧。”
——
去年班师回镇北军营后,冷玉笙和苏毓密谈时无奈表示,他已决定留在朔北,很难再回京城。
因舅舅倾毕生之力为国家练了支精兵,以一生功业作注为他铺好前程,一心只望他接下兵符,继续守好边关。
苏毓却向他下了跪,恳请:“殿下,您得回去。”
他得回去,否则前些年走南闯北的苦心经营皆付了流水。
他得回去,若太子羽翼丰满,宰相再次握实权柄,这几年正肃清吏治的官场又将面临换血。
那么无论苏毓自己、还是林微之或者江南士族,所有助力过他的人,都将被清算。
他得回去,从他私自离开江南,化名入京的那天起,就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可回京之路永远比离京的路走得更艰难。
“如何回呢?”他问苏毓。
苏毓一字一句答:“先胜而后战,太子谋的是私欲,而您谋的,是人心。先立于不败之地,再等对手犯错。”
而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杜风被扣押下去,苏毓才道:“离京前即发现太子和晏渚有异动,似在频繁往西边送信,下官怕礼部队伍中混进可疑之人,所以借监察名义请旨跟来。”
没说出口的是,他答应杨烟要来送嫁。
冷玉笙却不慌不忙坐回桌前执起筷子:“本王说要招待你的,边吃边说吧。”
苏毓看着冷掉的饭菜,有些犹豫。
“放心,若本王真在镇北军营、自己的地盘被谋杀,死于亲卫之手,那本王也认了。”冷玉笙夹起片菜叶送进嘴里。
苏毓忍俊不禁,也退回入座。
静静吃了半晌,冷玉笙才淡淡吩咐:“明日把礼部的人都隆重请到镇北军来,商量大婚事宜。叫楚歌立即带人连夜调转回京,去查杜霖。”
楚辞得令抱拳下去,其他守卫的士兵也退了走。
营房内只剩下冷玉笙和苏毓二人。
冷玉笙才问:“你想过为什么,杜霖要送包假毒药来?”
“或许真如杜风所说,杜霖受人威胁指派,想着即使下了药或漏了陷,毕竟不是毒药,不会有什么后果,才同意。”苏毓答。
“那就是障眼法,试探本王守卫,转移本王注意,或许后续就要对本王下手了……”
冷玉笙点了点手中酒杯,想着上次太子大婚,就有西辽奸细混入京城:“得亏从杜风嘴里撬出了些东西。”
苏毓抿了一口酒,试探问:“那婚仪……还要继续吗?”
冷玉笙睨他一眼,知他没安好心:“自然,不仅要办,还要大办特办。”
第二日,礼部官员队伍被大张旗鼓带入镇北军营,好吃好喝供上,一个个单独带到主帅营帐问话 ,随行辎重全部检查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冷玉笙只能暂时压下疑惑,拨出大把银钱,向外头传播定王大婚的消息,却对婚仪来人、舞乐、迎送、仪仗经过的道路都细细清点。
到了八月,整个定州城都戒严起来。
——
“何必要成这个婚?”杨烟和冷玉笙并骑一马,在定州城转了一天,不由感慨,“刚放开的贸易集市又收了紧,入城之人每日都要接受盘查,多繁琐……”
冷玉笙却抬手捏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再胡说。
“阿嫣,我早说了,不管有没有成婚这道仪式,你都是我的。但,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他贴近她,语气霸道。
“叫天下人都知道,你就是我的,是我的王妃,唯一的妻子。”
“好。”杨烟觉得他有时候就像个抢玩具的小孩,只能由着他来。
“我们成婚了还能像现在这样吗?还住在军营?”她问,“我不想被关在王府里。”
冷玉笙握紧她的手:“指定不能再扮男装住军营,要不给你在原来家府里开个香铺子吧,像在京城一样,你隐了身份,戴上面纱,还做你的掌柜娘子,我叫谭七继续护卫你。”
杨烟想,就像张万宁父母一般吗?或许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这已是他向她做的最大妥协。
她点了点头,要求再往家府门口去转一圈,选了个合适店铺。
又去倥偬山上祭拜过父母和师太,给菩萨上了炷香。
-
“你有心事?”
掩月庵内菩提树下,幽幽静静中,杨烟掰了块饼递给冷玉笙,却发现他一直在神游。
她继续把饼掰碎了扔给放生池里的游鱼。
岸上男子没什么胃口,水中各色金鱼们却摇摆着张嘴来觅食。
“没有。”冷玉笙否认,低下头去,也掰了饼喂鱼,看着它们争抢。
“明明旁边也有许多,它们偏要抢这一块。”他指了指鱼。
杨烟却道:“鱼在水中,本来自在。是有心人给了诱饵,才抢起来。”
果然,鱼群吃完饼碎,又互不相识般四散,优哉游哉转身游走。
“那也得抢着了才能吃饱啊。”冷玉笙道。
杨烟却摆手:“万一,吃食那头连着的是钓钩呢?抢的快就早早被钓了走。”
她不喂鱼了,自己吃起饼来。
冷玉笙却还在发呆。
“殿下想成为什么?抢食的鱼还是自在江湖的鱼?”她问。
“我不知自己想成为什么鱼,只知不想成为什么鱼,我不想成为别人的砧板之鱼。”
杨烟似乎听了明白,握住他的手:“韩泠,你不会的,还有我呢。你若遇着危险了,我会救你。”
“真的?”男子瞬间被逗笑。
“当然。”杨烟在他耳边摸了摸,翻出一朵花来,别到他的发冠上。
——
九月初,天气转凉,婚仪已经筹备完妥。
定王府前整条街都是张灯结彩,排场远超亲王规制,夜间灯光映红整个定州城,连西辽国主耶律赫真都派使者前来贺婚。
罗管事带着已快成年的黄门朱策里里外外忙活,顾十年则打点起从京城、禁军、江南、檀州、济州、泽州、京南路,全国各地陆续运过来的贺婚礼。
冷玉笙说,这婚礼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的确是给天下人看的。
看他这些年到底揽了多少人脉,聚了多少人心。
叫皇城里的宰相、太子乃至帝王都被震慑,不再敢轻易拿捏他。
那年满身是血入宫时,他便发誓不再做砧板鱼肉,现在更是,与其被动等着不知何时到来的阴谋甚至暗杀,不如主动出击。
快马回京的楚歌递来消息,杜霖的确受晏渚以儿子前途威逼,送出下毒指令信笺,在其书房密室搜出多年来收受贿赂,和晏渚以及其他官员的往来书信。
相关情况萧叶山已经上报帝王,并将人交给大理寺。
“杜尚书都倒了,下一个还远么?”
定州城墙上,冷玉笙背对着满城红色,面向城外枯黄衰败秋草,遥看一只雄鹰长掠九天,排云而上。
“殿下放心,京城还有我们。”身侧苏毓躬了躬身。
——
九月初五傍晚,冷玉笙召集各路将军简单交代下军务,就准备回王府安心成婚。
“明日军中同步设宴,待本王娶了王妃,就带她来答谢诸位同袍!”他向诸将举了一碗酒。
将士们皆举碗祝酒,向他道贺。
邱大仙和阿儒早早回了王府,杨烟和胡九也提前几日被苏毓接去了家府,冷玉笙走时,除带走一队亲卫军,还带着金神医。
路上,金神医骑马抱着酒葫芦,欲言又止。
叹口气再饮一口酒。
冷玉笙笑了,从后头追上来:“怎么了金老头,大喜的日子,叹什么气嘛。”
“小玉哥……”白发老头望了望他,又叹息着回过脸去。
“说啊,老人家心里压着事,可是活不长的。”冷玉笙威胁。
“难不成见本王要成婚了,你不舍得?”冷玉笙猜测,“可这有什么不舍得的?是娶媳妇生娃娃给你玩的。”
不提生娃娃还好,提了生娃娃,金神医更是长叹一声,才道:
“乖乖小玉哥,前段时间,你给老头儿看的那个什么什么香,可别用了——当心生不出孩子来。”
“什么意思?”冷玉笙困惑一瞬,赫然想起上次从温泉回来,他藏了几粒杨烟用的莲子销魂香,回来叫金神医瞧瞧是什么配方。
表情瞬间垮下来。
觉察到他的脸色变化,金神医找补:“你,也甭生气,以后不用就好了嘛。或许那姑娘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他举起葫芦,猛灌一口酒,痛痛快快打了个酒嗝:“老头我一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心里憋闷好久,终于舒坦些了。”
“所以,那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冷玉笙突然笑得明媚,双腿夹紧马腹,“没事儿,说说吧,本王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