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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杀」

也不过是清明时节,蒙蒙细雨中。

仲义刚回京没几日,刚刚处理完西辽俘虏之事,着便服冒雨入宫。

昭安帝正躺在福宁殿龙榻上打盹,似陷入春困。

这个冬天,他自觉比往年疲乏得多,到了腊月,渐渐又犯了头痛症。

天色昏暗,马抚青接过仲义的油伞,抖了抖,收起立在殿门一侧,边说:“侯爷,前日朝堂没能多说几句,圣上念叨您许久,可把您给盼来了!”

“劳陛下总惦记,是我来晚了。”仲义颔首行了抱拳礼,特意脱了沾泥皮靴,只着袜子轻声入殿。

纱帘内有隐约醒神樟脑香,人影闻声被宫女扶坐起。

“子胥来了。”昭安帝声音从帘后传出,笃定而淡然。

“陛下,我来赴约了。”

仲义从怀中掏出折子,掀帘入内,向前一步跪下来。

按两年前之约,仲义将镇北军移交给冷玉笙,然后就要上表辞官回乡。

昭安帝叫内侍捧出一卷圣旨,给仲义封了国公,允他意愿去江州养老,即日便昭告天下。

二人的谈话又持续许久,从江州山水谈到妹妹仲姜,直到两人都泪眼模糊。

“不得不承认,咱们到底都老了,今后是孩子们的天地了。”昭安帝道,“从边关到江南再到京城,锻炼这么多年,终于羽翼丰满,泠儿在边关建立功业,朕才有面目向阿姜交代。”

两人相顾无言,一个青年将军,一个新继位天子,风华正茂似还在昨日,一转眼,竟都生出了华发。

仲义跪下又重重磕了个头,泪水也滴落到地上:“望陛下多照顾照顾自己,今后子胥叶落归根,至死不再离开江南,恐也是见陛下最后一面。”

昭安帝当即离开卧榻,搀他起身,仲义才恳请:“明日又是惠怀皇后忌日,望陛下允我再祭一回她。”

昭安帝点了点头,两人又默默垂泪一阵。

殿外檐下,油伞尖雨水渐渐汇成一股水流。

待仲义用过晚膳走出福宁殿时,身后便跟了个人。

内侍高涯一手捧着圣旨,一手给仲义撑伞,亦步亦趋。

从今后,他就是帝王派来侍奉安国公的贴身内侍。

京内很快传遍消息,人人皆说镇北侯升安国公是荣宠至极。

昭安帝犯了几个月的头疾也慢慢见好,才想起远在边关儿子的婚事,派遣礼部官员和京内使者往朔北来主持婚仪和用度。

借立功和大婚之由,赏赐冷玉笙无数珍宝。

想起腊月间,那个黑衣男子带吕无着离京临走前,求的竟是韩泠的婚旨,却不肯说理由。

昭安帝既做出承诺,只能顺水推舟,反而松了一口气。

囿于儿女情长的人,都是有软肋的。

-

娄芸芸和耶律弘被关到京中一处宅子,严密监管起来。

宅中一小楼二层却能透过窗子看到街边风景。

看到满城的桃花荼靡开过又凋零。

夜间还能看到惟春阁成片的旖旎红灯笼。

五月艳阳天里,即将临盆的娄芸芸先是看到安国公的仪仗浩浩荡荡向南出了城,又看到西去朔北贺婚的官员仪仗热热闹闹经过。

耶律弘还在摔砸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并在看到贺婚仪仗后狠狠往窗外吐了一口痰。

娄芸芸一直缄默忍耐,此刻终于忍不住了, 提起脚边被掰断的一条板凳腿,狠狠打了耶律弘腿弯: “跪下!”

耶律弘委屈地嘴巴一撇,还是乖乖跪到她面前。

快十三岁的少年,开春后个子突然窜了一大截,更不能忍受如此屈辱日子。

“阿弘,你想夺回我们失去的东西吗?”娄芸芸咬着牙低声问。

阿弘只死死咬着嘴唇,看着她。

“那你就给姐姐把情绪收拾起来。”娄芸芸斥责,或许是动了气,肚皮突然一阵紧抽,感受到胎儿在乱动。

“阿弘,咱们还活着,你侄儿也要出生了,咱们做不到的,还有他能替我们做到。”

娄芸芸按着肚子:“不过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静待时机。你可以吗?”

她的额上已冒出豆大汗珠。

耶律弘瞧出她很疼,连忙起身去扶。

想起姐姐这几个月昼夜颠簸、颠沛流离,却平静如一汪深潭,乖乖配合官兵,努力吃饭,只为了叫孩子平安降生。

“姐姐,我错了。”耶律弘低哑着嗓音认了错。

娄芸芸才用力捉住他的臂膀,掐得他有些疼。

她瞬间意识到不对,虽然才刚刚足月,却好像要生了。

“好,那咱们……咱们先努力成为……对祁有价值的人,再图谋出了这拘禁。”她咬着牙道,“我就不信,就不信,耶律赫真能一直这么……听话……”

她从袖中摸出那粒日日夜夜相伴的棋子,望着它眼神缱绻:“他至死都没信过命,我也不信。”

娄芸芸松开了手,将棋子塞进耶律弘手里:“阿弘,我好像快生了……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不再是个孩子了,你得照顾他,长大。”

“姐姐。”耶律弘慌了神,他从没想过身边没有了姐姐该怎么过,但此刻只能含泪点头,“好,我再也不耍小孩脾气了。”

娄芸芸这才硬撑着站起身子,指挥他:“ 去叫人吧。”

初夏五月,栀子花香中,一个粽色卷发、长相极漂亮男婴在软禁的宅院降生。

——

到了六月,杜风终于要回京了。

去岁青门峡打过胜仗,往潼津关行进的路上,苏毓跟他做了交易。

如今苏毓允他的兑了现,他在何俊贪渎案中立了功,被召回京入御史台。

盼了两年,他终于不是依靠父亲,而是靠自己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

只等七月官凭送来便能动身。

而比官凭先来的,却是一纸家书。

那日,他拎了盒从定州越来越成规模的贸易集市上买的,江南今年最时兴的胭脂水粉,去探望杨烟。

尽管被指了婚事,杨烟却一点儿也不着急,还女扮男装住在军营,日日跟邱大仙、阿儒以及炊饼厮混在一起,打铁做机关。

现在又多了个负伤后被额外照顾,遣到邱大仙身边做杂活的刘北。

见着他来,那姑娘袖子一撸,一脸阳光地迎了出来,顺便丢给他一个奇怪的,木轴上绑了竹片片的东西,轴上还垂着一根绳。

“这是什么?”杜风忘了作揖行礼,好奇问。

“拉拉绳试试。”杨烟指了指那根棉绳。

轻轻一拉,竹片绕着木轴晃动起来,送来丝丝凉风。

“比扇扇子省力,送你了。”杨烟拍了拍手。

杜风却“嗤”一声:“本公子扇扇子是为了图凉快吗?”

杨烟撅了撅嘴,承认:“对哦,那年烟雨台雪中集会,杜公子就在扇扇子。”

提起旧事,杜风面色泛了红,忙抬袖子捂住脸:“这么晒也不把本公子往屋里请请,晒黑了该如何是好?”

杨烟这才将杜风往营房中引,边走边道:“恭喜杜公子要升任御史。”

“托小军师的福。”杜风礼貌拱手。

杨烟回身,也向他回了一礼:“心系百姓,即使毫末也是好的,一切皆是公子自己的选择,我只是艄公,渡你一程罢了。”

抬头,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做了个摇撸动作,向他灿烂一笑。

杜风想起她说的——“每一个‘此刻当下’,你能感受到快乐的时候,都是真的。”

他也终于毫无挂碍地笑了。

想他在京里声色犬马、荒唐了二十几年,才寻着活着的一丁点儿意义。

幸好,还有无数个明天,给他重新收拾人生,树立更高远志向。

可在营房内没待多久,侍从小马就匆匆过来将他叫走,把沉甸甸家书放到他手上。

杜风满心以为是父亲来恭喜他的,想着回京后定会叫父亲刮目相看。

兴冲冲把信封拆开时,却从里头掉出个小纸包。

他展开信纸,瞧清楚了纸上字迹,是熟悉的、父亲的笔体,却发抖到连字都模糊成两个。

一颗心从热烈夏天掉回到腊月冰窟里。

然后信颓然掉到地上,又被他慌张捡起,点火烧掉。

信在火光中卷曲,飞出片片纸灰,他竟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转而嘲弄地笑起来,笑出了哭腔。

信上写:“离开前,务必毒杀定王。”

——

得知仲义去江南后,冷玉笙总觉得不放心,派顾十年快马回京和楚歌汇合,再入宫打探消息。

七月中旬收到信,得知仲义已平安到达江州,高涯被派遣跟在身边。

再然后,昭安帝命他接管了仲家军。

顾十年和楚歌追上西行贺婚的队伍,一同回朔北。

冷玉笙松了口气,高涯毕竟算是他的人,不会对舅舅不利。

而父皇即使猜忌舅舅,也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卸兵权却进了爵,边关军心尚稳,权力正平稳交接。

是舅舅褪下战甲为自己铺的路。

不久又收到仲义亲笔书信,称自己一切都好,在江南跟昔日老友聚在一处,乐得自在,叫他择时间差人将舅母和弟妹送到国公府来,一家团圆。

冷玉笙算了算日子,距婚期不到俩月,便想留舅母他们吃了喜酒,再亲自护送他们到江南。

还是热到流汗的季节,西北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冷玉笙往镇北侯府送了消息,他的提议得了舅母应允,又带楚辞去定王府瞧了瞧婚房和院子布置。

对新造的、和京内吴王府一模一样的莲池和清凉阁都十分满意。

再去市场溜达一圈,给杨烟买了王记肉酥饼回来。

夕阳下,却见镇北军营门口立着个人。

白衣白袍的杜风似等了很久,脚下一深一浅踱步的脚印凌乱印在泥土地上。

他向冷玉笙跪下行了一礼。

“听说杜御史今早收到了入京官凭,恭喜恭喜,打算何时动身?”

冷玉笙未下马,只垂眸问。

这段时间杜风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他,从不在他面前出现。

“下官来向殿下辞行,明日就走。”杜风回答。

“哦,那本王可就不送了。”冷玉笙浅淡道,“本王得到驿站消息,明日礼部的人就到了,本王得去接他们。”

他瞧瞧手上挂的麻绳系油纸包酥饼,心想再不给杨烟,饼可就凉透了。

便踢了踢马屁股,欲入军营。

杜风却直起身子:“殿下!下官有话要说,还请移步到下官营房。”

冷玉笙眉头一皱,笑着邀请:“本王当什么事呢,应该本王设宴为杜御史送行的——不如今夜咱们痛饮一场。”

杜风满头是汗,迎着暮光局促眯眼,手缩在袖中,握紧了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