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岁十五,天权星当空正中。
银白星光芒中白毛飞舞,无云却有雪。
楼船外的远灯照着前路,宝船三楼人潮拥挤。
凉风从窗中吹进来,本来有些昏沉的人瞬间都清醒了。
李玉荷刚从四楼饭堂下工,来到三楼吃些东西暖暖胃。
此人姓李名岩,字玉荷。其父愿他心性纯良,如玉似荷。书香门第,读书治学三十五载,六届大考皆被评末等。心灰意冷,远游海外,另寻他活。
四楼的浣洗店招工,李玉荷闲来无事便去应征。那一双持笔之手,如今日日浸在凉水中。拿着筷子时总忍不住发抖。
十五这一日是船中休工之日。除了少数店铺,过半的人都闲着无事。白日里睡懒觉,自然是晚上出来游玩。
三楼上下层都是宾客满座。
李玉荷就这么随着人流往前走,他晓得越往前走越贵。但他实际上不缺钱。
路过一处走廊,那是一个乐坊。乐坊今日关门,此处还有一个通往四楼的入口,不过那是给贵人们用的。
李玉荷看到了一个壮硕的书生抱着膀子站在楼梯口,既不上去,也未下来。
壮硕书生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童。小童瘦得好似一根麻杆。
“季大爷,这么多人,您还有必要巡夜么?”
“等人散了再去。咱爷俩要一直走到二楼底层。也好让你晓得,这船到底有多大,事情到底有麻烦……”
哦。这二人原来是船上巡夜的人。但何故穿着书生衣袍,不该着甲持兵么?莫非船上还有暗卫?李玉荷心中如此腹诽着。
一个店铺门前蒸汽腾腾,巨大的汤锅里白花滚滚。
李玉荷闻到香味,便走不动道了。他还未来此家吃过,决定去尝尝。
庆云居是家汤面店。但与别家生意兴隆不同,这家的客人很少。
李玉荷撩起衣摆准备上楼,一个店小厮拦住他。
“唉。这位朋友。这楼上,你去不得。”
“我怎就去不得?又不是不给钱。”
“朋友。这不是钱的事情……”
李玉荷愣住了,“因为我是住楼下的?”
“您可以这么想。”
听了小厮这么说,李玉荷识趣地下去继续往前走。
此时两个道士从四楼下来,与楼梯口的季通打声招呼。
正是定海宗的炼炁修士赫晚与大师兄。
他俩来到这家汤面店门口,那小厮赶忙上前相迎。
“两位道爷。方才来了个船客。竟然看破了咱们的障眼法。”
大师兄问她,“怎么看破的?”
那小厮耳朵动了动,隐约能看见长毛。离道士太近了,它这化形之术便不太好用。
猫妖委屈地说,“小妖如何得知?”
赫晚上前问猫妖,“你是不是动了吃人之念?”
“道爷!小妖跟船数十载,什么时候动过歪念。咱可都是老老实实给你们打下手,海上有妖肉吃,怎么也比吃人作孽强。我不傻!”
大师兄拦住赫晚,“咱们前些日才挨了打。不长记性!心放宽些,吃完了饭去看看那人怎么回事。”
“是。师兄。”
“两位道爷上头请,咱们今日吃银鲟肉汤面。”
这庆云居也是一个了不得地方,是一个妖修宗门,专门给各路修士提供膳食。玉香最近正是从此处采买食材,帮着杨暮客进补。
而银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淫鱼……
李玉荷在三楼深处一家烤猪店吃了八分饱,摇摇晃晃往回走。
他隐隐约约听见了猫叫春。望向楼梯口。
酒劲儿上头的李玉荷上前摸着墙壁,平平整整。就好像他刚才是一场梦一般。我是刚吃醉,又不是吃醉了才来的?
他啪啪拍拍脑门儿,让自己清醒些。
但不论他怎么回忆,都记得这里有一个叫做庆云居的汤面店。他还记得门口有一口汤锅。
踉跄一步,来到汤锅所在。人挤人把他推开些。
“你这混账,挡在路当中作甚。吃醉了就赶紧回去睡觉。耍酒疯,当心抓起来给你塞进死人房。”
“抱歉。抱歉……”
坐着升降梯,李玉荷回到了二楼四层单间。他抱着被子,呢喃入睡。
睡梦中,一个白衣仙子等着他去追。
可他却不为所动。
三层的大通铺里热热闹闹,喧嚣声传到了李玉荷的梦里。他轻笑看着一群农人有说有笑。
赫晚与大师兄提着灯巡查,路过此处。
大师兄皱眉看着此地,“这里怪里怪气的,说是邪气,又谈不上。入梦看一看?”
“师兄就饶了师弟吧。今夜还早着呢,这点儿小事儿就要入梦?谁人还没点儿阴私欲望了。这酒气这么大,也就是趁着酒意发梦罢了。”
“那等寻到底层回来后再看一遍,若是邪气不曾扩大,咱们就入梦看看。”
“师兄严谨。”
六楼的桂香园中,杨暮客吃完饭看了会儿书。与蔡鹮逗闷儿,俩人追追打打,说说笑笑。惹了小楼不快,让玉香过去呵斥。
杨暮客这才老实下来。等蔡鹮梳洗睡了,他一人来到院子里,坐在桂花树下打坐入定。
茫茫大雪落在了六层的结界上,盖上一层水炁霜晶。
星华几番折射七彩朦胧。
入定没多久,便觉着周身燥热。调肾水扑心火。却越来越热。
此火名为欲。
欲之火为阴,以肾水扑之,如火上浇油。
玉香抱着一把琴走出来,轻轻捻揍羽音雅乐。
琴音清脆悠长,玉香开口言道,“道爷。堵不如疏,此火需细细引导。”
入定的杨暮客竟然睡着了,发了一场春梦。
季通在二楼巡视,手中持玉符。一众阴兵就跟在他身后。本来要死的人魂儿都出来,见到阴兵又飞了回去,病人痛苦地哀嚎着。
许凡人看不见阴兵,也察觉不到阴气。胆儿肥的许凡人便问季通。
“季大爷,您每晚就这么巡视。啥都抓不到,一个蟊贼都没。”
“无事发生不才正好么?你还想看着别个遭灾不成?”
“那不敢。孩儿我也是心善的。”
季通嗤笑一声,“你这娃娃若是心善,前两日也不会病成那样儿。”
“季大爷,我叫你一声师傅吧。”
季通笑笑没吱声,与两个隐隐约约的道士交错而过。
赫晚与大师兄已经巡查完了底层,除了方才看见的那个房间,并未有邪祟出现。
他们一同回到二楼四层再检查一遍。
才走到屋子门口,便瞧见门缝里往外飘着灰烟。
大师兄即刻掐诀开天眼。
金光船头门墙,看到里面抱着被子睡着的李玉荷。
这个中年书生变成了一个灵炁源头,不停地散播着诡异的雾气。
“遭了,这个人见过修士演法。染灵了。要赶快处理才行,马上通报镇守大人。”
“是,师兄。”
赫晚以玉符传信后,镇守常与赐他们生杀之权。
大师兄掐御木诀,俩人穿墙而过。
叮……
大师兄手中三清铃响动,手持宝剑,剑光闪烁。
“师弟,请镇尸符!”
“得令。”
幻梦之中,李玉荷听见自己的屋里进了人。但他动弹不得,看不见来人是谁。
“谁人敢刺杀李家少爷,尔等将王法置于何地?”
李玉荷大喝一声。
只见一道剑光刺来,李玉荷梦里种种幻想不见,他睁开眼看到了一张黄纸落下。
身子一抖,面色苍白的中年书生从尸体上飘起,漆黑眼眶盯着两个道士。
“为何杀我?”
大师兄手持宝剑,已经掐好了收魂咒,“你身染灵炁,不可救药。为防止你化妖害人,我等必须早做处置。”
李玉荷一脸茫然,渐渐开始变得青面獠牙。从冤魂向着厉鬼转化。
两个炼炁修士,对付这新生厉鬼,岂不手到擒来。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李玉荷化作青光四处穿梭,根本拿他不住。
大师兄几个收魂咒都被躲去。
赫晚掐诀跺地,“起阴水之牢。”
房间内闪烁着悠悠水光,那厉鬼想要撞墙出去,嘭地一声被弹回来。
大师兄此时冷笑,“方死便化作厉鬼,生前也定是作恶多端。如此大的凶性,且看贫道替天行道!”
他手上兜转画了一个圈儿水意流转,水圈儿变作一面八卦镜。八卦镜金光射出,将厉鬼笼罩在墙角处。
厉鬼被照得浑身起泡,痛苦的嚎叫着。
这嚎叫声吸引了才走出不远的季通。
季通迈出半步停在半空,身形一转,踩天罡步,化作一道流光冲向了闹鬼房间。
砰!
房间大门化作碎片飞舞,水牢坏了一个大洞,两个道士愕然地看着闯进来的季通。
赫晚破口大骂,“又是你这憨子跑来坏事!”
季通也愣了一下,但转瞬大喝一声,“阴兵除邪!”
李玉荷化作的厉鬼见到破洞,准备逃跑。才化作青光冲出去,却遇见了一众煞气逼人的阴兵。
只见黑烟滚滚,两个阴兵从队伍里飞出来,一人抓着李玉荷的一条胳膊,把他吊着。
李玉荷被拉得老长,就好似一根面条一般。
一众阴兵撒出捕网,将李玉荷困在其中。
撞开门的响声惊醒了住客,他们尽数来到走廊中看热闹。
季通黑着一张脸走出了客房,朗声宣讲,“屋中死了人。速速回屋,未等查清之前,尔等皆有嫌疑!”
一众住客听后皆是鬼鬼祟祟地又回去了。
“那李玉荷怎么死了?他招惹了谁?”
“鬼才晓得。”
李玉荷瞪着碧绿的眸子,盯着那俩嚼舌头的乘客。捕网将他越困越紧。渐渐变成了一个青绿的光球。
季通看着走廊上的光球,又看了看屋中的道士。
“抱歉。某家心急,未曾仔细查看,坏了两位道长的法事。”
大师兄深呼吸,叹了口气,“无妨,把厉鬼抓住便是好事。不知……”
季通心转如电,再次致歉,“某家就此退去,不干涉道长做法。”
他迈步离开,来到不远处发呆的许凡人身前。阴兵也随他而去。
“你晓得吗,前两日,你便如此人一般。若非船上的道士慈悲,若非我家少爷开恩。你死得比这还要惨。”
“大爷……我没做过缺德的事儿。我怎么会那样?”
他俩走在幽深的走廊里,灯光黯淡。
季通伸手揉了揉许凡人的脑袋,“人啊,都有各自的命。但若痴心妄想,就会堕入邪道。某家不是叫你认命,而是有多大的福气,那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不能因见着别人好,别人与众不同,便生了歹念。”
“嗯。大爷教训的是。孩儿日后定然要好好练武,练得一身武艺,也好能匡扶正义。待那时,我去寻阿姊。阿姊定然骄傲呢。”
季通满意地领着许凡人离开,继续巡视下去。
而房中的两个道士面面相觑,“师兄,想不到今日你我被这凡人给教训了。”
大师兄摇摇头,“你我都还未筑基,还不一样都是凡人。快快把那东西处置了,等等让水兵上来查查这住客的底细。”
大船穿过茫茫大雪,来到一片静谧的海。
海神堂中,青岚起诀敬香。
神堂之中一座海主神像生出血肉,化作一个青衣红面老者。
“前方海路已经打开,尔等可以放心经过。本海主于螭龙岛上等候诸位来访。”
“多谢海主准许我等经过。”
……
一场幽梦过后,杨暮客心痒难耐。扭捏之间不知何去何从,瞧见蔡鹮从屋里走出来,赶忙躲开视线。
“少爷!本来还想叫您醒来,进屋梳头呢。既然醒了,还不赶紧进屋,外头发愣作甚。”
“诶。来了。”
杨暮客行路间掐着静心诀。未有情,先有欲。是为不正。
早饭桌上他低着头,既不敢看小楼姐,更是躲着玉香。
等看着小少爷出了门,蔡鹮问玉香。
“姐姐,咱家少爷这是怎么了?”
玉香噗地调笑道,“还能怎么了。他开窍儿了呗。”
蔡鹮吃惊地看着玉香,而后捂住了嘴。
“还不是你这婢子惯得……”
蔡鹮搓搓指头,“少爷这般木头疙瘩一样的道士,我当他这一辈子都不懂呢。”
杨暮客来到了四楼,进屋发现季通不在。便问许天真。
“季通呢?”
“季大爷去水兵那里汇报去了。昨儿夜里二楼死了个人,是季大爷发现的。”
杨暮客大喇喇地坐在椅子里,“那你哥哥呢?”
“我哥哥补觉去了。”
没多会儿,季通回来了。
“少爷。您来了?是要看看许凡人的情况么?”
“嗯。我看过了。”
季通眯眼一笑,“怎么样?是不是好多了?”
“先说说死人的事儿。”
季通叹息一声。
“李玉荷,乾朝卧凤郡李氏族人。贡院书生,四十有二,不曾出仕。去岁正夏之时离家,在港口订船出海。身上带着大把通票,来源不明。有几封家书,都是劝他回去重新大考的。最后一封,是他儿子写给他的。言语不详,但大意是……其家中长辈已经把事情处置妥当,叫他不必担心。”
杨暮客低头,掐算了下,“所以昨儿见鬼了?”
“嗯。少爷鼻子就是好使。”
“这样只知逃避之人,堕入邪道是早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