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朱祁镇:“你是否可还记得,当年你爹死的时候,是谁力挽狂澜,扶保你登上大宝?又是谁,在陛下亲政之初,压下了多少蠢蠢欲动的暗流?老太天……她一生所求,不过朱明江山稳固,他的孙子龙椅安稳罢了。至于手段……”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朱祁镇的心上。
慧清没有直接指认,却将线索和动机清晰地串联了起来。
那“千山万水”的暗示,直指宫禁森严下,只有真正掌握内廷权柄的人,才能如此悄无声息地调动资源,布下此局!
而“身后安宁”、“万全之策”,更是赤裸裸地点明了动机——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她在担忧!
担忧自己百年之后,性格刚强且是皇帝生母的孙太后,会凭借身份干预朝政,威胁皇权,甚至引发新的动荡!
在她看来,让孙太后“安静”地、无伤大雅地“体弱多病”,直至无法形成实质威胁,或许才是对皇帝、对大明江山最“好”的安排!
这“好”字背后的逻辑,只是太过冰冷残酷。
朱祁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禅房里竟显得有些摇晃。
是啊,没有皇祖母,他朱祁镇也不可能这么快掌握朝政,没有老太太的支持,这几年他能这么顺风顺水吗?
是她的铁腕和威望,支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大明,把他推上了龙椅。这份恩情,是枷锁,也是利刃,如今正悬在他自己的头顶,也悬在他生母的性命之上!好一个‘万全之策’!好一个‘未必全然是恶’!”朱祁镇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被至亲算计的悲愤和无力,
“朕的江山,朕的母后……难道都要成为这‘万全之策’下的祭品?!”
慧清垂下眼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子,老僧言尽于此,是进是退,是忍是发,皆在你的一念之间。只是需知,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盖子揭开了,就再也盖不回去了。”
他重新捻起一颗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沉重至极的谈话画上一个句号:“老僧只盼,皇上无论作何决断,莫忘初衷,莫失本心,这盘棋,终究还需是你来执子。”
朱祁镇死死地盯着那盘残棋,又看了看慧清那副油盐不进、仿佛超然物外的神情,胸中一股郁气翻腾,却无处发泄。
他知道,从这个老和尚嘴里,再也问不出更多了。
他猛地一转身,拂袖而去。
沉重的禅房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那缕阳光,也隔绝了慧清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走出禅房,外面的阳光刺眼。
朱祁镇站在廊下,望着凤凰庄精致却压抑的庭院。
母亲小院的方向,传来隐约的、细碎的说话声,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却又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慧清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荡:“千山万水”、“万全之策”、“身后安宁”……每一个词都指向那个他必须面对,却又无法立刻面对的残酷现实。
他不能去质问太皇太后,那无异于掀翻桌子,将皇室最不堪的隐秘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后果不堪设想,老太太还有一个多月的寿禄,他现在去问,无疑是在加速老太太的死亡时间。
他也不能将母亲接走,那只会引起更大的猜疑,甚至可能刺激对方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他只能忍。
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暗处舔舐伤口,用冰冷的铁幕将母亲暂时保护起来,同时,用更深的沉默和更锐利的目光,编织那张捕捉真相和力量的网。
徐恭的暗查必须继续,哪怕如大海捞针。
他需要证据,需要时机,需要足以抗衡那位定海神针般存在的皇祖母的力量!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
再抬起头时,年轻的帝王脸上,已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回宫。”他对侯宝吩咐道,声音平淡无波。
马车驶离凤凰庄,将那份沉重的“宁静”甩在身后。
车厢内,朱祁镇闭目养神,侯宝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车窗外,是繁华的京城街市,商贩的吆喝,孩童的嬉闹,百姓们为生计奔波的碌碌身影……这一切构成了帝国坚实的基石。
朱祁镇的目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一个挑着担子、步履蹒跚的老农身上。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子民,他忽然想起了潘季驯奏报里那些在黄河大堤上奋力劳作的河夫,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口安稳饭,一片不受洪水侵袭的家园。
而自己,身居九重,却连至亲生母的安危都要殚精竭虑,甚至要与至亲之人进行一场无声的、冰冷的抗争。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责任感同时让他难以接受。
他不能倒下,无论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这江山社稷,他都必须更强硬,更隐忍,更……帝王!
回到乾清宫,朱祁镇召见了吏部尚书王直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左鼎。
他没有提及凤凰庄一个字,只就潘季驯奏报中提及的河工有功人员议叙一事,做出了极其严厉的指示:
“河工之事,关乎国本,社稷所系!此次有功之臣,尔等务必秉公议叙,升赏要厚,要快!让天下人看到,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者,朕绝不吝惜恩赏!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冰刀扫过两位重臣:“若有敢在此事中弄虚作假,冒功领赏,或借机安插私人者……一经查出,无论涉及何人,是何品级,一律严惩不贷!朕要的是实心任事之功臣,不是投机钻营之蠹虫!尔等可明白?”
“臣等谨遵圣谕!”二人心头一凛,今天皇帝的语气和眼神似乎不对。
这哪里是议叙河工?分明是在借题发挥,敲打整个官僚体系,也是在向朝野展示他掌控一切的决心和手腕!
只是两人实在想不出皇帝为何今天会突然如此。
处理完此事,朱祁镇屏退左右,只留下了侯宝。
他走到御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却久久悬在半空,他想写点什么,可最终,他什么也没写。
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乾清宫内的烛火随风跳跃,光影在他年轻而冷峻的脸上明灭不定。
那只在凤凰庄母亲手中见过的青花缠枝莲纹盖碗的影像,与慧清那张充满世故的脸,还有王德禄的死,反复交织,最终定格在太皇太后那张威严而慈祥的面容上。
这慈祥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权谋深渊。
“皇祖母……”朱祁镇在心中默念,一种混杂着敬畏、怨恨、痛苦和巨大压力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闭上眼,手指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皇祖母,您将我扶上了这龙椅,让孙儿成为了九五之尊,您手把手的教孙儿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如何看懂人心,如何平衡朝局,如何……可您,没有教孙儿,没有教孙儿骨肉至亲之间如何……选择;”
“皇祖母,难道,天家真的没有真情吗?!”
“皇祖母……”朱祁镇想着,渐渐的眼皮沉重起来,最终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