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山林里,几只被惊起的寒鸦扑棱棱飞向高空,发出刺耳的鸣叫。
季雨清猛地抬头,眼中暴起一团猩红的光芒。
随手抓起一块碎冰掷向天空,那冰块在半空中分裂成数百枚冰针,将那群飞鸟尽数贯穿。
黑色的羽毛混着血雨纷纷扬扬落下,有几片沾在她的发梢。
\"骗子…\"
她仰面倒在冰面上,望着重新聚拢的乌云。
\"你答应过我…\"
季雨清喃喃着,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见很多年前那个雨夜,青衣男子站在西岭山门前,油纸伞上的雨水串成珠帘:
\"雨清,给我时间…\"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钟万爻,你今天敢走,就永远别再回来!\"
后来她无数次回想,如果当时没有摔碎那盏茶,如果没有说那句气话。
如果…能追上去给他一剑也好啊,至少能把人留下…
冰层下的暗流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季雨清突然翻身而起,一掌拍向冰面。
磅礴的元力透体而入,将十丈厚的冰层直接汽化。
蒸腾的白雾中,她像条绝望的鱼般潜入刺骨的江水,任由激流裹挟着自己下沉。
水下的世界安静得可怕。
长发如海藻般飘散,黑袍被暗流撕扯着翻卷。
她睁着眼睛,看那些细小的气泡从口鼻间溢出,朝着水面升腾而去。
恍惚间,那些气泡里似乎都映着一张熟悉的脸。
笑着的,皱眉的,无奈的,醉酒后喋喋不休的…
最后都\"啪\"地一声碎了。
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时,她浮出水面,扒着一块浮冰剧烈咳嗽。
咳着咳着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惊得远处山崖上的积雪簌簌滑落。
\"好…很好…\"
她抹了把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以为这样就能躲开我?\"
\"做梦!\"
黑袍无风自动,湿透的长发在脑后狂舞。
一滴水珠从她下颌坠落,在下方的江面上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
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泪水。
像是碎了的思念。
季雨清踏着千山雪寒的身法,身形在群山间化作一道飘忽的白影。
西岭的绝学在她脚下展现出惊世骇俗的威能。
每一步落下,足尖触及的雪面便凝结出冰莲状的纹路,而后又在下一刻碎裂成万千晶粉,被狂风卷着消散在身后。
她的脸上早已没有泪痕。
极寒的元力在经脉中奔涌,将所有的湿润都冻结在皮肤之下。
只有眼角微微泛着红,像是雪地里落了两瓣梅花。
此时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青山。
极致的速度之下,远处的青山轮廓越来越清晰。
那座曾经被晨雾温柔包裹的山峰,此刻在暮色中显露出锋利的棱角。
季雨清的速度越来越快,黑袍被气流撕扯得猎猎作响,袖口绣着的暗纹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快一点。
再快一点。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滋长。
不惜代价地催动元力,甚至让经脉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千山雪寒的功法特性使得她周身三丈内的飘雪都诡异地悬停,而后碎裂成更细小的冰晶。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群山吞没时,季雨清终于落在了青山北麓的山谷前。
雪,到处都是雪。
月光惨白地照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将一切都涂抹成单调的银灰色。
季雨清的呼吸突然凝滞了。
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靴底陷入及膝的积雪,发出令人心碎的咯吱声。
没有小院。
没有竹篱。
甚至没有一块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砖石。
整片山谷平坦得像张白纸,只有几株被积雪压弯的老树突兀地立着,像是谁随手丢下的几根枯枝。
夜风卷着雪粒扫过空地,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季雨清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有些荒谬。
她明明记得这里该有一扇吱呀作响的门,门楣上挂着自己用草绳编的蚱蜢。
记得东墙角有口青石砌的水井,井台边总是摆着三个粗瓷碗。
一个是钟万爻的,一个是她的,还有一个留给偶尔来串门的山民。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呵...\"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白雾从唇边溢出又消散。
机械地抬起手,做了个推门的动作。指尖划过冰冷的空气,什么也没碰到。
但她的身体记忆是如此准确。
手抬到齐腰高时微微一顿,那是避开门闩的习惯。
右肩下意识向前倾斜十五度,因为当初旧竹门的下枢轴总是卡得不顺滑。
一步,两步。
季雨清像个梦游者般在雪地上行走,精确地复现着记忆中的路径。
第五步该右转避开晾衣绳,第七步要跨过那个总爱积水的浅坑…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雪地上。
走到原本该是厨房的位置时,她突然蹲下身,疯狂地扒开积雪。
指甲刮在冻土上,很快渗出血丝,但她浑然不觉。
\"在这里的…应该在这里的…\"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她记得清楚,当年自己偷偷在灶台底下埋过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从西岭带来的雪茶。
那人喝了一口就笑着说:
\"我们雨清泡的茶,比琼浆玉液还金贵…\"
可挖着挖着,季雨清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开这里已经很久了。
跪坐在雪坑边,黑袍下摆浸在融化的雪水里。
月光照在那双血迹斑斑的手上,显得格外刺目。
恍惚间,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雪坑里晃动。
先是变成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模样,又变回现在这个满身戾气的归墟修士。
夜风突然变得猛烈。
没有陶罐。
没有木人。
没有当归苗。
连一粒当年的尘埃都没留下。
原来连这座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小院,都随着那人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她像个可笑的疯子,在这片空白之地挖掘着早已不存在的幻影。
雪越下越大。
季雨清慢慢走回\"院门\"的位置,机械地重复着推门的动作。
站在空荡荡的山谷中央,黑袍下摆已被积雪浸透。
月光惨淡地照在这片曾经熟悉到骨子里的土地上,将每一处起伏都抹平成单调的苍白。
一阵阵刺骨的夜风刮过,所有幻象如烟消散。
只有雪。
只有这片将一切过往都掩埋的、无情的雪。
季雨清的瞳孔微微收缩,灰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没有眼泪。
缓缓抬起手,指尖划过虚空,仿佛要抓住那些正在消散的记忆残影。
\"呵…\"
一声短促的冷笑从喉间挤出,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刺耳。
她突然迈步向前,靴底碾过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走路的样子像具被抽走魂魄的傀儡。
膝盖僵直,脚步虚浮,好几次险些被突出的树根绊倒。
但归墟强者的肉身本能仍在,每当要摔倒时,脚尖总会下意识点地,激起一小片冰晶稳住身形。
她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黑袍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轨迹,像是雪地上爬行的蜈蚣。
后山的镜月湖越来越近。
这是青山唯一称得上\"景致\"的地方。
当年易年常坐在湖边发呆,但更早之前,周信、晋天星,还有她,季雨清,都曾在这里消磨过无数个黄昏。
湖面不过亩许大小,岸边堆着几块被岁月磨圆了的青石。
来到湖边,镜月湖依旧,但似乎也变了。
远处的山峰缺了一块,正是易年描述过的,竹园入口所在的位置。
\"果然…什么都没了…\"
声音轻得刚出口就被风吹散。
踉跄着走到悬崖边缘,探身望向深渊。寒风从地底呼啸而上,吹得黑袍猎猎作响。
几缕散落的发丝拍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鞭子。
季雨清突然并指成剑,点在眉心。
\"开!\"
千山雪寒的秘法全力运转,神识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以她为中心,方圆百丈的空气瞬间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湖畔的枯草被冻得炸裂,发出噼啪的脆响。
更远处的松林里,几只夜栖的寒鸦来不及飞走就变成了冰雕,从枝头坠下时碎成齑粉。
冷。
超出常理的冷。
湖床的积雪开始泛出诡异的蓝色,岩层在极端低温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季雨清的睫毛上挂满霜花,呼出的白气在半空就冻成冰粒簌簌落下。
她的神识如梳子般梳理过每一寸土地,寻找着可能存在的…
一丝气息。
一缕残魂。
哪怕半点那个人存在过的证明。
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岩层深处没有,空气微粒中没有,连飘落的雪片里都没有。
这片天地干净得像被某种至高力量彻底洗涤过,所有关于\"钟万爻\"的痕迹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季雨清的身子晃了晃。
霜花从她发梢坠落,在雪地上砸出细小的坑洞。
她缓缓抬头,望向那座残缺的山峰,灰白的嘴唇颤抖着张开——
\"啊————!!\"
一声喊,惊飞了三十里内所有倦鸟。
黑压压的鸟群从林间腾起,在月下形成一片移动的阴云。
声浪所过之处,树冠上的积雪轰然滑落,露出下面枯死的枝桠。
镜月湖遗址边缘的岩石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几块松动的大石滚落深渊,久久听不到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