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萧烬在云昭的细致侍奉下用完了膳。
云昭本以为还需留下照料,萧烬却挥了挥手,语气虽缓却不容置疑:“六局事务繁杂,不必在此耽搁,去忙你的正事。”
她微微一怔,旋即敛衽行礼:“臣遵旨。”便匆匆退了出去,裙裾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
此刻,紫宸殿寝宫内烛火通明,一道身影已通过密道悄然而至,静候多时。
萧烬是乘着轿辇回来的。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合上,几乎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他搭着张福安的手臂,一步步向内走去。
张福安紧张得后背官袍已被冷汗浸透,声音压得极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陛下,当心,前面是门槛……抬脚……好,稳当。前面三级台阶……慢些……右转,就到龙榻了……”
萧烬依言而行,脚步略显滞涩,直至在榻边稳稳坐下,那股帝王的威仪却未曾稍减。
阴影中,一人缓步而出,恭敬伏地行礼:“草民宴回春,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萧烬正襟危坐,面朝声音来源:“平身。朕的情形,想必你已知晓。昨夜起,视物骤然困难,如今只见模糊光影……”
宴回春应声而起,垂首恭立:“是。请陛下允准草民为您请脉。”
萧烬伸出手腕,置于脉枕之上。宴回春三指搭上,凝神静气,指尖感受着那九五之尊脉搏的每一次跳动。殿内寂然无声,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他才缓缓收手。
“如何?”萧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宴回春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谨慎问道:“陛下昨夜是否曾动雷霆之怒?近日是否忧思劳神,熬夜甚久?亦或是……有无任何不为人知的外伤触及头眼部?”
萧烬沉默片刻,沉声道:“昨夜确曾动怒,亦……思及些旧事。外伤并无。”
张福安连忙在一旁补充:“陛下近日忙于政务,奏章堆积,时常批阅至深夜。”
宴回春心下已然明了,躬身道:“陛下此症,乃肝气郁结化火,上灼目络所致。肝开窍于目,怒则气上,火随气升,壅塞目窍,故而不能视物。草民即刻为陛下施针,再辅以汤药,若陛下能遵医嘱,五日之内,龙目可渐复清明。”
他语气笃定,却也不乏告诫,“只是这五日之内,陛下务须平心静气,清淡饮食,万万不可再动肝火,否则药石恐难奏效。”
萧烬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五日,朕等得起。”
此话意味不明,无人敢深思揣测。
这位年轻的帝王城府之深,心思之缜密,极少有人能真正看透。
宴回春不敢怠慢,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他手法精准老道,配合太冲、行间(泻肝火)、光明(专治目疾之要穴)、睛明、瞳子髎(局部取穴,通络明目)等穴位,缓缓运针。半个时辰后,萧烬蹙紧的眉头微微舒展。
“……似乎,能见到些模糊轮廓了。”他开口,眼前那片令人心慌的漆黑终于退去,虽仍模糊不清,却已不再是绝望的深渊。
宴回春稍松一口气,又道:“有劳张公公,今夜起便可辅以菊花、桑叶等清热明目之药煎汤熏洗双眼,每日睡前一次即可。注意事项,草民会详细写下。”
张福安连连点头:“那……内服的汤药?”
宴回春面露难色,谨慎回道:“回公公,陛下的药,草民需亲自返回药炉,选用道地药材,连夜炮制为蜜丸,方能确保药效且便于服用。最快……也需明日清晨方能送入宫中。”
张福安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催促。去太医院抓药自是万万不能,如今云昭已不直接掌管尚食局药材,一旦经手他人,皇帝眼疾的消息顷刻间便会传遍朝野,那些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岂会放过这等良机?
“便明早再呈上。今夜先以药熏。”萧烬一锤定音,语气不容置疑。
“草民遵旨。”
“赏。”萧烬吐出一字,随即吩咐,“张福安,你亲自送宴先生离开。所得药方,交由云昭保管。”
“老奴遵旨。”张福安躬身应下,看着宴回春将写好的药方和注意事项墨迹吹干,这才小心翼翼地引着这位神医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道之中。
殿内重归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萧烬静坐不动,模糊的视线里,只见一个身着宫装的纤细身影缓缓走近,停下。
他并未出声询问,只待来人动作。
那宫女悄无声息地将一盏澄澈金黄的茶汤轻轻奉至他手边的案几上,声音柔婉:“陛下,云尚宫惦记陛下今日辛劳,特吩咐奴婢送来安神茶汤。”
萧烬抬手,精准地触碰到微温的杯壁,端起,缓缓送至唇边。一口饮下,只觉一股清爽之意伴随着淡淡的甘甜涌入喉间,方才施针后的些许疲惫和心头的燥郁似乎都被稍稍抚平。
“这是什么茶?”他问,语气缓和了些许。
宫女轻声细语地回道:“回陛下,这是尚食局用今春进贡的杭白菊,配以少许金银花与枸杞子精心煎制的。云尚宫说,菊能清心明目,枸杞可养肝益精,最是适合陛下饮用,能祛燥降火。”
萧烬又呷了一口,微苦之后确有回甘,那莫名的烦躁似乎也随着这缕茶香消散了几分。他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问:“是云昭亲自配的?”
“是,陛下。”宫女恭敬应答,“云尚宫亲自选的药材,看着奴婢煎好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小桃。”
“退下吧。”
“是。”小桃敛身行礼,悄步退出了寝殿,留下满室淡淡的菊香和一位心思深沉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