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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香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躁动与期待。回归在即,霓虹灯牌闪烁得更急,街头巷尾的议论声更密,连带着茶餐厅的烟火气,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历史转折点的焦灼。

深水埗一条不起眼的旧街,“祥记冰室”的绿色霓虹招牌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开一片暖光。

何雨昂坐在靠窗的卡座,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黑色亚麻西装,在略显油腻的茶餐厅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面前放着一杯丝袜奶茶,奶与茶的比例完美,色泽醇厚,旁边是一碟刚出炉、表皮金黄酥脆的菠萝油。

他小口啜饮着奶茶,动作优雅,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外步履匆匆的行人,以及对面墙上贴着的、关于九七回归的社区宣传海报。

二十七年的时光,似乎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双眼眸依旧深邃如渊,只是沉淀了更厚重的平静,仿佛能吸纳世间所有的喧嚣。

老板娘陈太,一个头发花白、腰背微驼但手脚依旧麻利的老妇人,端着刚擦干的杯子走过来,习惯性地用带着浓厚粤语口音的普通话搭话:“先生,奶茶合口味吗?菠萝油要趁热食,冻咗酥皮就唔脆啦。”

何雨昂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温和得体的笑容,瞬间冲淡了眼底那份非人的疏离:“多谢陈太,奶茶好正,菠萝油也刚刚好。” 他的粤语字正腔圆,毫无滞涩,仿佛浸淫此地多年。

陈太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显然对客人的满意很受用。她拉过一张凳子,在何雨昂对面稍远的位置坐下歇口气。

店里过了早餐高峰,人不多,老头子祥伯在后面厨房收拾,难得清闲片刻。

“先生睇你好面生,第一次嚟?” 陈太打量着何雨昂,这通身的气派,不像住在深水埗的人。

“唔系,以前嚟过几次,好中意你哋嘅味道。搬咗地方,有啲远,难得今日过嚟。” 何雨昂语气自然,他确实“来过”,在更早的时空,看着这对夫妻接手这家小店,看着他们从壮年到白头。

“哦哦,有心有心!” 陈太笑得更开心了,“宜家啲后生仔,中意食啲新潮嘢,乜嘢咖啡店、快餐店,我哋呢啲老铺头,越来越少人帮衬咯。” 她语气带着一丝落寞,但更多的是对自家手艺的骄傲。

“经典嘅味道,时间越耐越珍贵。” 何雨昂拿起菠萝油,轻轻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下,浓郁的牛油香混合着温热的面包体在口中化开,确实地道。“陈太同祥伯,守咗呢间铺好耐了吧?”

“系啊,足足三十几年咯!” 陈太眼中泛起回忆的光,“我哋结婚冇几耐就顶手咗呢间铺,由细做到老。以前挨得好辛苦嘎,半夜起身整面包,做到只手都粗晒,关节痛。

不过睇住啲街坊食得开心,细路仔大个咗都仲返嚟帮衬,都几满足嘅。” 她絮叨着,这是她生命中最厚重的一部分。

“三十年…好难得。” 何雨昂放下菠萝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三十年,对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对眼前这对凡人夫妻,却是大半生的厮守与辛劳。

“能一起守着一份事业,一份生活,是福气。” 他这话,是陈述,也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羡慕?深渊之主,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和翻云覆雨的力量,却独独无法拥有这种平凡的、相依为命的“福气”。

陈太没听出那丝异样,只当是客人的感慨和善意,笑着点头:“系啊系啊,虽然成日嗌交,为啲鸡毛蒜皮嘅事嘈生晒,但系…几十年落嚟,都习惯晒咯。

老头子个人呢,脾气臭啲,但系心肠好,做嘢又落力。冇咗佢,我都唔知点算。” 她说着,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厨房方向,那里传来祥伯冲洗锅具的水声和几声咳嗽。

“陈太好福气。” 何雨昂真诚地说。这份相濡以沫的烟火情,在他漫长的、充斥着算计、背叛与孤寂的生命里,显得如此珍贵而遥远。

“福气唔敢讲,平平淡淡就系真啦。” 陈太摆摆手,话锋一转,带着点长辈的关切,“先生你呢?睇你斯斯文文,一表人才,应该成家立室了吧?做边行嘎?宜家香港揾食唔易嘎。”

婚姻?何雨昂端着奶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渊之主,何来婚姻?他身边或许有过形形色色的人,盟友、棋子、敌人、甚至短暂的伴侣,但最终都如云烟散尽,无人能真正靠近那颗深渊之心。

他扮演过无数角色,拥有无数身份,却唯独没有“丈夫”这个最平凡的角色。

“我?”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完美无瑕,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一个人自由惯了。工作…算是搞点投资吧,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居无定所。” 他轻描淡写,“揾食系唔易,不过都系睇个人点谂点做。” 他这话倒不假,只是他“搞的投资”,动辄涉及国家命脉;他“飞来飞去”,往往伴随着某个地区的金融风暴或资源格局的剧变。

“搞投资啊?犀利犀利!” 陈太眼中露出朴素的敬佩,“宜家啲后生仔搞金融,好搵钱嘎!不过飞来飞去好辛苦嘎,冇个固定地方,点成家啊?” 她还是执着于“成家”的话题,这是她根深蒂固的观念。

“男人总要有个家,有老婆仔女,翻工返屋企有啖热饭食,先叫圆满嘛。好似我同老头子,嘈交嘈得多,但系夜晚收铺返到屋企,有个人同你讲下嘢,知冷知热,几好嘎。”

知冷知热…何雨昂品味着这个词。他的“冷”是灵魂深处的亘古孤寂,他的“热”是深渊核心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毁灭意志。凡人的温暖,于他而言,是触之即化的雪花。

“陈太讲得啱。” 他顺着她的话,语气温和,眼神却飘向了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穿透了时空,“家庭系好重要。不过缘份呢家嘢,急唔嚟。可能我嘅缘份,唔喺呢度。” 他的“缘份”,或许早已献祭给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系嘎系嘎,缘份天注定。” 陈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先生你咁好条件,唔使急,慢慢嚟。最紧要系揾到个真心对你好嘅人,一齐过日子,平平安安就系福。”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神秘,“不过宜家九七就快到了,好多人心惶惶,移民嘅移民,走资嘅走资。先生你做投资,要小心啲啊。”

“多谢陈太关心。” 何雨昂收回目光,笑容依旧平静,“变局之中,往往蕴藏机会。我对香港嘅未来,有信心。”

他这话发自内心。香港的回归,在他宏大的棋局中,不过是一枚重要的落子,而他对“未来”的信心,源于他自身那足以左右未来的力量。

这时,祥伯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粗声粗气地喊:“老太婆,同客人吹水吹饱未啊?后面啲碗碟堆成山啦!”

“嚟啦嚟啦!催命咩!” 陈太立刻站起来,对着何雨昂不好意思地笑笑,“先生你慢慢食,我入去做嘢先。得闲多啲嚟帮衬啊!”

“一定。慢行,陈太。” 何雨昂颔首。

陈太快步走向厨房,与祥伯擦肩而过时,老头子还嘟囔了一句:“成日挂住吹水,铺头唔使做啊?” 陈太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理得我啊!死老头子!” 语气带着嗔怪,眼神却分明是几十年磨合出的默契。

何雨昂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凡人的拌嘴,凡人的烟火,凡人的相守。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奶茶,喝下最后一口。那丝滑醇厚的滋味滑过喉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他放下杯子,留下远超餐费数倍的钞票压在杯底,动作轻巧无声。然后,他拿起桌上一份过期的报纸,随意地翻开,遮住了大半张脸。

报纸后的那双眼睛,深渊般的平静之下,是洞悉一切的漠然。

窗外,深水埗的街巷依旧喧嚣,回归的倒计时在人们心中滴答作响。而在何雨昂的感知里,世界的脉搏更加清晰——巴西“新和村”在影噬孢子催化下滋生的绝望与扭曲;

亚历山大如同幽灵般游荡在北美,发泄着复仇的火焰;蛰伏的“磐石”网络在无声运转;国际资本贪婪的目光从未移开;这片古老东方土地上,新的气运正在勃发,也酝酿着新的风暴…

茶餐厅里,陈太和祥伯在厨房里一边忙碌一边低声拌嘴的声响,蒸汽升腾的烟雾,食物的香气…构成了一个无比真实却又虚幻的结界。

何雨昂置身其中,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一个永恒的过客。他享受着这片刻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如同沙漠旅人珍惜绿洲的甘泉,但他深知,自己终究属于那更深邃、更冰冷、也更广阔的黑暗。

雨点开始敲打茶餐厅的玻璃窗,发出细密的声响。1996年的香港,在春雨中等待着它的命运转折。

何雨昂放下报纸,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西装,对忙碌中的老夫妻微微颔首示意,然后推开了“祥记冰室”那扇沾着水汽的玻璃门,走进了深水埗迷蒙的春雨里。他的身影很快融入街上匆匆的人流,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卡座上那杯空了的奶茶杯,和杯底压着的厚厚钞票,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茶餐厅内,陈太端着一叠洗好的碗碟出来,看到空了的座位和杯底的钞票,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摇头,一边收钱一边对厨房喊:“老头子,刚才那位斯文先生走咗啦,留低咁多钱,真系大方!”

厨房里传来祥伯闷闷的回应:“有钱佬系咁嘎啦!快啲嚟帮手!”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起来。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影,如同深渊映照人间的眼眸。

何雨昂撑起一把普通的黑色长柄伞,步履从容地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伞沿遮挡了他的面容,只有伞下偶尔露出的、那截握着伞柄的、骨节分明的手,在雨水的反光中,透出一种非人的、玉石般的冷硬光泽。

伞下的世界,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在这片小小的、移动的阴影里,深渊,静默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