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长安城外的官道染得一片昏红。袁天罡戴着那张标志性的青铜面具,面具上雕刻的星宿纹路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袍,腰间系着根旧麻绳,看上去与寻常赶路的旅人无异,可那双眼从面具孔洞中透出的目光,却像浸了百年寒冰,冷得能穿透人心。
他缓步走着,脚下的尘土被踩出浅坑,又被晚风吹散。
道旁的枯草丛里,虫鸣早已歇了,只有远处长安城头的角鼓声隐隐传来,衬得这旷野愈发寂寥。
“大哥……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一道嘶哑的声音突然从路边的土坡后钻出来,像根生锈的铁钉刮过木头。
袁天罡脚步微顿,缓缓扭头——土坡下缩着个乞丐,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烂成了布条,露出的胳膊腿瘦得只剩皮包骨,怀里还紧紧搂着个更小的孩子。
那孩子闭着眼,小脸蜡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还活着。
乞丐抬头时正对上袁天罡的面具,那青铜铸就的冰冷轮廓在残阳下泛着诡异的光,尤其是眼洞深处那抹不加掩饰的审视,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慌忙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把孩子搂得更紧,声音都抖了:“不、不用了……我……我再去别处看看……”
“呵。”
袁天罡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像冰棱落地。他没多说什么,只从袖中摸出一张用油纸包着的胡饼——那是他路过驿站时买的,还带着点余温。手腕轻扬,胡饼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啪”地落在乞丐面前的尘土里。
油纸裂开个小口,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芝麻和麦香。乞丐先是愣了愣,随即像被烫到似的扑过去,一把抓起胡饼,连上面沾的土都顾不上拍,慌忙撕开一角塞进孩子嘴里。
孩子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尝到了滋味,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吞咽声。乞丐这才想起什么,抬头对着袁天罡的方向连连作揖,声音里带着哭腔:“谢、谢谢大哥!您真是活菩萨!谢谢!谢谢!”
袁天罡没回头,只是望着远处长安城的轮廓。那座天下人都称颂的帝都,此刻正被暮色笼罩,朱雀大街上的灯火该亮起来了吧?酒楼里的笙歌,宫阙中的宴饮,怕是又要闹到深夜。可这城墙外,不过一箭之地,却有孩子快要饿死在尘土里。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风:“大唐的盛世……原来就盛在这城墙里头吗?”
面具下的目光掠过那对相拥取暖的乞丐,掠过路边枯黄的野草,最后落在长安城头那面飘扬的龙旗上。“圣人……也该醒醒了啊。”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继续沿着官道往前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可走着走着,那影子竟像被风吹散的烟似的,渐渐淡了、薄了。
等到最后一缕阳光沉入地平线,袁天罡的身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余下官道上的尘土,还在晚风里轻轻打着旋。
远处的长安,依旧灯火璀璨。
兴庆宫的琼苑里,夏末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梧桐叶,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李隆基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藤椅上,手里正把玩着杨贵妃新绣的香囊,那香囊上用金丝线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针脚细密,艳色逼人。杨贵妃则蹲在一旁,正逗弄着笼中的白鹦鹉,娇声道:“陛下您看,它会学臣妾说‘三郎’呢。”
李隆基被她娇憨的模样逗笑,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指尖刮了刮她的鼻尖:“就你会玩些新鲜花样。”两人笑闹着,鬓边的珠翠相碰,发出细碎的脆响,周遭的宫女太监都垂首侍立,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让这宫苑里的笑语漫过池边的垂柳,惊起几只白鹭。
玩了半晌,李隆基松开手,接过高力士递来的冰镇酸梅汤,一饮而尽,才靠在椅背上歇气,额角已沁出薄汗。高力士正拿着团扇替他轻轻扇着,忽然脚步微动,俯身在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国师回来了。”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霎时敛去,那股慵懒惬意仿佛被一阵冷风卷走,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依偎在旁的杨贵妃,语气缓和了些:“玉环,你先回寝殿歇息吧,朕有要事处理。”
杨贵妃何等通透,见他神色便知是朝堂之事,乖巧地应了声“是”,起身时还不忘替他理了理衣襟,柔声道:“陛下也别太累着。”说罢,带着宫女们轻步退了出去,那笼中的鹦鹉忽然叫了声“三郎”,倒让这瞬间安静下来的宫苑添了几分空落。
不多时,一道身影踏着光影走来,正是袁天罡。他依旧戴着那副青铜面具,面具上的星宿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一身素色朝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他走到离藤椅丈许远的地方停下,双手捧着一卷奏章,缓缓递上:“陛下,河东诸事,臣已查明,具在此折。”
高力士接过奏章,呈给李隆基。李隆基展开细看,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待看完最后一行,才将奏章放在案上,抬眼看向袁天罡,目光在那冰冷的面具上顿了顿:“国师,韩琳休卸任后,河东节度使一职,你觉得何人可担此任?”
袁天罡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如石:“朝堂之上,人才辈出,臣不敢妄议,唯听圣人明鉴。”他向来不直接掺和人事任免,只在关键时刻点到即止,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隆基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沉吟道:“近来哥奴递了不少折子,都在说安禄山那胡儿。此人在边地倒也勇猛,屡立战功……朕想着,不如就让他接任河东。”说到这里,他话锋一顿,语气里多了几分犹疑,“只是……他若接了河东,便手握三镇兵权了啊……”
袁天罡始终垂首,不曾接话。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罢了,此事朕再想想。国师先退下吧。”
“臣遵命。”袁天罡躬身行礼,转身离去,那面具上的阴影随着脚步移动,在地上拖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待他走后,李隆基沉默片刻,对高力士道:“传旨,召李林甫进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林甫便快步赶来。他身着紫色官袍,腰束玉带,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刚进苑门便躬身行礼:“臣李林甫,叩见陛下。”
“起来吧。”李隆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朕有件事,想与你商议。”待李林甫坐下,他便将打算让安禄山接任河东节度使的事说了,末了道,“只是他若掌了三镇,朕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李林甫听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欠了欠身,声音温和却笃定:“陛下圣明。安禄山虽是外族,却向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再说,他即便手握三镇,终究是个胡人,若真有不臣之心,天下士子百姓也不会服他,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隆基的神色,又道:“臣以为,只要陛下在一日,安禄山便绝不敢有半分妄念。
若陛下仍有顾虑,只需暗中安排人手监视,再让朝中大臣多番留意,料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臣这边也会多加把关,绝不让他有机会结党营私。”
李隆基听着,眉头渐渐舒展,尤其是“圣人在,安禄山绝不敢”一句,像颗定心丸落进心里。
他这一生,最自负的便是掌控人心,总觉得天下英雄无不在自己股掌之中。此刻被李林甫点破心思,只觉得通体舒畅,当下拍了拍案几:“你说得在理,就这么办。”
阳光穿过梧桐叶,照在他脸上,那股被政务暂时压下的意气风发又浮了上来,仿佛这大唐的万里江山,依旧牢牢握在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