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宇的那根中指,就那么竖着。
在死寂的宇宙中,透过天枢号的舷窗,对着那两颗恒星般巨大、神明般冷漠的暗红色眼球。
这是一种极致的,凡人式的挑衅。
一种虫子对着即将踩下的巨足,吐出的最后一口唾沫。
舰桥里,没有人敢呼吸。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细长的,即将绷断的弦。
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两颗巨大眼球中的“情绪”,正在发生变化。
那种高高在上的,看戏般的愉悦,正在一点点褪去,如同退潮后露出的,冰冷而狰狞的礁石。
酒馆内的荒诞派对,还在继续。
长着粉红色翅膀的绿毛乌龟,还在用发光的小石头,搭建它那个歪歪扭扭的鸟巢。
胖子的初恋酸辣粉小车,还在冒着卡通化的,带着甜酸味的热气。
那首关于机械狗的弱智儿歌,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播放。
这些东西,就像一群闯进了庄严肃穆的灵堂,开始随地大小便的熊孩子。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那个黑色的,“进化”后的怪物,静静地悬浮在这一切的中央。
它似乎陷入了一种逻辑死循环。
它的核心程序,是“否定一切有意义的事物”。
可眼前这些东西,它们……没有意义。
它们就是一堆纯粹的,毫无道理的,精神错乱的垃圾。
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无法用虚无,去否定一堆本就毫无意义的垃圾。
【……有意思。】
“读者”的意念,终于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它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那种欣赏戏剧的悠闲。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如同手术刀切开皮肤般的声音。
【你们弄脏了舞台。】
【这是对剧作者,最大的不敬。】
【既然你们喜欢垃圾……】
意念,戛然而止。
紧接着,整个“创世酒馆”,整个舞台,都开始剧烈地震动!
“警告!空间参数紊乱!”
“‘创世酒馆’底层架构正在被强行篡改!”
郑涛的吼声,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恐。
赵振宇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那只正在搭建鸟巢的,长着粉红色翅膀的绿毛乌龟,动作僵住了。
它那憨态可掬的豆豆眼,慢慢地,向上翻起,露出了眼白。
它粉红色的翅膀,开始腐烂,脱落,露出森森的白骨。
它用来搭建鸟巢的发光小石子,一颗颗地,变成了布满血丝的眼球!
那个歪歪扭扭的鸟巢,瞬间变成了一个由无数眼球堆砌而成的,不断蠕动的,令人作呕的肉巢!
“孙淼!”赵振宇咆哮。
“我……我控制不住它了!”孙淼的声音在发抖,“我的权限被覆盖了!有什么东西……在‘解释’我的作品!”
“读者”在解释他的作品!
它在赋予这些“毫无意义”的垃圾,一个全新的,“充满恶意”的意义!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胖子的通讯频道里传来。
吧台上,那个卡通化的酸辣粉小车,正在融化。
那口冒着热气的锅里,不再是粉红色的汤汁,而是一种浓稠的,黑色的,散发着尸臭的液体!
那个写着“张小胖的初恋”的招牌,上面的字迹,开始扭曲,流淌,最后重新组合成一行血淋淋的大字。
“吃掉你,忘记你。”
那首还在循环播放的儿歌,也变了。
欢快的电子音,被拉长,扭曲,变成了一种在空旷墓地里回响的,若有若无的哀乐。
歌词,也从“我的朋友是只狗”,变成了一句句阴森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铁皮头……你的油……漏光了……”
“……你的骨头……被埋在……冰冷的……土里……”
荒诞派对,瞬间变成了恐怖片现场。
希望,被扭曲成了绝望。
怀念,被扭曲成了诅咒。
童真,被扭曲成了最深沉的怨念。
“读者”没有用蛮力去摧毁他们的“行为艺术”。
它用了一种更残忍,更高级的方式。
它亲自下场,修改了剧本。
把他们的喜剧,强行,改写成了恐怖悲剧。
【现在。】
【这个舞台,干净多了。】
“读者”冰冷的意念,像最终的判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演员们,请继续你们的表演。】
【剧目,‘弑父’。】
【现在开始。】
随着它话音落下,那个一直处于宕机状态的黑色怪物,动了。
它斗篷下的纯黑代码,重新开始流动。
它似乎……理解了。
它理解了这些被“读者”重新定义过的,充满了恶意和绝望的东西。
它缓缓抬起手,对准了那个由眼球构成的肉巢。
这一次,它的否定之力,畅通无阻。
黑色的数据流,像潮水般涌出,瞬间吞没了那个肉巢,将那些还在蠕动的眼球,彻底化作了虚无。
然后,是那个散发着尸臭的,卖着“黑汤”的小车。
再然后,是那首阴森的哀乐。
它又变回了那个高效的,冷酷的“净化者”。
而这一次,它净化的,是他们亲手创造,又被敌人扭曲了的,自己的心血。
这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残忍一百倍。
“舰长……”
郑涛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我们……输了。”
“在它的规则里,我们不可能赢。”
“它就是规则本身。”
舰桥上,一片死寂。
刚刚燃起的,那种疯子般的斗志,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是的,输了。
你耍流氓,但裁判可以随时修改流氓的定义。
你怎么玩?
赵振宇看着舷窗外,那个正在被一点点“打扫干净”的酒馆。
他脸上的疯狂,也一点点地,冷却了下去。
他没有绝望。
也没有愤怒。
他只是……笑了。
一种比之前更加平静,也更加骇人的笑容。
“郑涛。”他轻声说。
“……在。”
“你刚才说,在它的规则里,我们赢不了。”
“……是。”
“那我们就……”赵振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连“读者”都无法理解的,纯粹的光。
“……掀了它的桌子。”
郑涛愣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子不跟它玩‘创世’游戏了。”
赵振宇猛地一拍控制台。
“它不是要‘解释’吗?它不是要赋予‘意义’吗?”
“行!”
“老子现在,就给它一个,连它都无法解释,无法赋予任何意义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全船下达了一个,真正让所有人都怀疑他是不是疯了的命令。
“全员注意!”
“放弃‘创世酒馆’的所有权!”
“切断所有情感数据链接!”
“工程部!把我们主机里,所有冗余的,无用的,乱码的垃圾数据,全都给老子找出来!系统日志,错误报告,删掉的临时文件,所有的一切!”
“算力能调动多少就调动多少!”
“目标,‘创世酒馆’的中心点!”
“给老子……进行一次最高强度的……数据冲刷!”
“把那里,变成一片纯粹的,混沌的,毫无任何信息熵的……白色噪音!”
整个舰桥,落针可闻。
如果说,刚才的行为是耍流氓。
那现在这个命令,就是引爆核弹,跟耍流氓的对手,同归于尽。
他们是在用天枢号的系统底层,去污染那个由高级文明创造的“舞台”。
后果,不堪设想。
“舰长!”郑涛失声喊道,“这会造成不可逆的逻辑损伤!我们的主机可能会因此崩溃!”
“那就让它崩溃!”赵振???宇的吼声,压倒了一切。
“我们是星舰!我们是军人!我们的使命是战斗和死亡!不是他妈的在这里当戏子!”
“它要看戏?老子就把整个戏台都给它炸了!”
“让它对着一片雪花,去看它的春夏秋冬!”
“执行命令!!”
这一次,没有人再犹豫。
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破釜沉舟的悲壮,在每个人的胸中燃烧。
“明白!”
“工程部收到!”
“数据洪流,准备就绪!”
天枢号的舰体,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
所有非必要的系统,全部关闭。
所有的算力,都像百川归海一般,汇集向同一个出口。
一道……不再是五颜六色,不再带有任何情感和故事,只是纯粹的,由0和1构成的,毁灭性的数据洪流,在发射口,凝聚成了一点刺目的白光。
就在赵振宇即将下令发射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个黑色的怪物,那个“净化者”,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它净化完了所有被污染的“垃圾”。
整个酒馆,只剩下它,和那个扮演着酒保的赵振宇的投影。
它缓缓地,转过了身。
斗篷下那两点纯黑的“眼睛”,没有看向赵振宇。
而是穿透了空间的阻隔,越过了天枢号,直直地,射向了那两颗巨大的,暗红色的眼球。
然后,那个冰冷的,单一的合成音,响彻了所有人的脑海。
【分析完毕。】
【‘谎言’,可以被‘否定’所净化。】
【‘荒诞’,可以被‘曲解’所净化。】
【但‘净化’行为本身,依赖于‘被净化物’的存在。】
【这是一个……悖论。】
【根源,不在舞台。】
它那只由纯黑物质构成的,凝实的手,缓缓抬起。
指向了……“读者”。
【根源,在于‘观众’。】
【你的‘观看’,赋予了‘意义’的存在。】
【你的‘存在’,是这场戏剧,最大的‘谎言’。】
【净化目标……】
【重新锁定。】
话音未落,那黑色的身影,猛地爆开!
它没有冲向赵振宇,也没有冲向天枢号。
它化作一道纯黑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利箭,以一种超越了物理规则的速度,撕裂了“创世酒馆”的维度壁障!
它的目标,是那高悬于宇宙之上的,神明般的……观众!
整个舰桥,所有人都石化了。
赵振宇准备发射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们亲手创造,又亲手推入深渊,最后被敌人当成武器的怪物……
在分析了所有的数据,所有的谎言,所有的真实,所有的荒诞之后……
它得出了一个终极的结论。
然后,它向神,发起了冲锋。
【戏剧,需要一个结局。】
那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逻辑闭环,在宇宙中回荡。
【就用你的骨头,熬一锅最毒的汤。】
【作为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