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平:妈妈,姐姐们身体也够受罪的,要是我是女孩子多好
也平把狼牙系在脖子上时,帐外的晨雾正顺着斡难河往石城飘。他往山坳的方向望了望,哈热带着几个后生已经在翻地了,锄头碰撞冻土的声音闷闷传来,像哈图生前敲石取火的动静。
“发什么愣?”安蕾娜娅端着刚挤的羊奶进来,毡靴上沾着草屑,“其木格说你要的豆种晒好了,装在皮袋里,说是老萨满念过咒的,保准能出全苗。”
也平接过皮袋,指尖触到袋底的硬粒,突然想起阿依娜小时候教他辨认种子的样子。那时她蹲在晒谷场上,把饱满的青稞粒挑出来,说“也平你看,这粒长得壮,来年能结一串穗子”。他当时不懂,只觉得姐姐的手比母羊的毛还软。
“阿妈,”他摩挲着皮袋上的绳结,“巴图叔叔那边,有消息了吗?”
安蕾娜娅往火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子噼啪炸开:“前天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说巴图是和你大姐阿依娜早就在鞑靼边界汇合了。”她顿了顿,往也平手里塞了块热奶饼,“别急,你大姐心思细,定是在瞅时机。”
也平咬了口奶饼,甜香里裹着焦糊味——是安蕾娜娅烤的,她总说“火大了才香”,跟阿依娜烤的不一样。阿依娜烤饼时总盯着火候,说“汉人讲究外酥里嫩”,那时他还笑她“学汉人学傻了”,现在才知道,那是她在陈家练出来的本事。
帐外传来马蹄声,是巡逻的护卫换岗。也平听见他们低声说话,提到了“阿娅姑娘”,声音像被风掐断了似的,碎得不成句。他猛地站起来,皮袋里的豆种哗啦响,像颗颗砸在心上的石子。
“他们说什么?”也平的声音发紧,“阿娅……有消息了?”
安蕾娜娅的手顿在火盆边,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没什么,许是念叨着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她避开也平的眼睛,往灶里添了把柴,“琪亚娜昨天还说,等阿娅回来了,要给她缝件新的毡袍,用最软的羔羊毛。”
也平 没说话,却想起阿娅失踪前的那天。她抱着他刚雕好的木狼,眼睛亮得像星子,说“二哥,等我从克鲁伦河回来,你教我雕鹰好不好”。他当时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哪想到她这一去,就没了音讯。
“我派去寻阿娅妹妹,昨天在肯特山边缘发现了她的银坠子。”也平的手指抠着皮袋上的纹路,那是阿依娜以前用银线绣的狼头,“坠子上沾着血,还有……还有陈懋的兵甲碎片。”
安蕾娜娅的肩膀颤了颤,却没回头:“银坠子结实,沾点血不算什么。你阿娅小时候跟马群跑丢了三天,回来时脖子上的狼牙坠子还好好的,说‘是狼神在护着我’。”
也平望着帐顶的毡缝,那里还挂着阿娅编的草绳,是她十岁那年缠上去的,说“这样帐子就不会漏风了”。他那时总笑话她“女孩子家瞎折腾”,现在才明白,那些被他忽略的细碎,全是姐姐们藏起来的疼。
“我总想起大姐嫁去陈家的事。”也平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年我才八岁,看着她穿着红嫁衣上了汉人的马车,父汗把我按在怀里,说‘你大姐是去给咱们找活路’。我不懂,只觉得那嫁衣红得刺眼,像血。”
安蕾娜娅往奶茶里撒了把炒米,香味漫开来,却压不住她声音里的涩:“你大姐在陈家,头三年没回过一次草原。有次商队带回来她捎的信,字歪歪扭扭的,说‘阿妈,陈家的老夫人教我做点心,说甜的能解愁’。我拿着那信纸哭了半宿,你父汗却说‘咱们的女儿,在哪儿都能扎根’。”
也平想起那信。他偷偷拿来看,上面画着个歪扭的小人,旁边写着“也平要好好长个子”。那时他不懂,为什么姐姐不直接说想他,非要画个丑八怪。现在才知道,有些话,她在陈家说不出口。
“后来听巴图叔叔说,陈家那些亲戚总在背后嚼舌根,说大姐是‘瓦剌来的野丫头’,配不上陈友。”也平攥紧了拳头,豆种硌得手心生疼,“有次他们故意把她的狼皮褥子扔在泥里,说‘这腥膻东西不配进汉人房’。大姐什么都没说,捡起来洗干净,照样铺在床底,说‘这是父汗给我的,不能脏’。”
安蕾娜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火盆里,嗞啦一声化成白烟:“她那时才二十岁啊,比琪亚娜现在还小,却要装得比谁都硬朗。”
也平的眼圈也红了:“我现在才懂,你和父汗为什么总说‘大姐不容易’。她不是天生就会忍,是不得不忍。要是她是男人,是不是就不用嫁去陈家,不用受那些气?”他突然抬头,眼里闪着执拗的光,“要是我是女孩子就好了。”
安蕾娜娅手里的铜勺“哐当”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来,鬓角的银饰叮当作响:“你说什么浑话!”
“我是说真的。”也平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子拧劲,“要是我是女孩子,就能替大姐去陈家,替阿娅去克鲁伦河……她们是姐姐,本该被护着,却要像男人一样扛事。我这个当弟弟的,却只能守着石城干着急,连巴图叔叔都比我有用——他至少能陪在大姐身边。”
“你给我闭嘴!”安蕾娜娅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父汗当年给你取名‘也平’,是盼着你能稳住这片草原,不是让你说这种没出息的话!他要是听见了,非把你扔去肯特山冻三天不可!”
她蹲下来,抓着也平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以为哈图活着会怎么说?他准会揪着你的耳朵骂‘二哥你傻不傻’!他从小就跟在你身后,说‘二哥的拳头最硬,能护着我们’,你现在说这话,是想让他在天上都不安稳?”
也平的肩膀垮下来,眼泪砸在皮袋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我……我帮不上她们啊。”
“谁说帮不上?”
安蕾娜娅的声音软下来,像化雪的水,“你守好石城,不让陈懋的残部钻空子,就是在帮你大姐。你管好部落的粮草,让寻阿娅的人有吃有喝,就是在帮你二姐。你是石城的主心骨,你的稳,比什么都重要——这不是男人该做的,是你该做的,跟你是男是女没关系。”
她指着帐外的石城墙:“你看那墙,是你一砖一瓦砌起来的,结实得很。你大姐的隐忍、阿娅的坚韧,就像这城墙的砖,你的责任,是让这墙立得更稳,让她们知道,家里有靠得住的人。”
也平望着帐外,晨光里的石城墙泛着冷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他想起阿依娜临走时塞给他的那卷地图,说“也平,石城的路,得你接着铺”;想起阿娅失踪前,偷偷塞给他的那把小刀,说“二哥,这刀快,能防身”。
“我懂了。”也平把皮袋往肩上一甩,豆种的重量压在背上,却让人安心,“我这就去种豆子。等豆子熟了,大姐和阿娅就回来了。”
安蕾娜娅看着他掀帘出去,背影比昨天挺拔了些,腰间的银狼符随着步伐轻轻晃,像颗定盘星。她捡起地上的铜勺,擦了擦上面的灰,突然对着帐外轻声说:“也先,咱们的儿子,长大了。”
帐外的风掠过山坳,带着翻地的泥土香,也带着寻人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像句未完的承诺。也平知道,阿依娜在鞑靼的地界等着他的消息,阿娅在肯特山的某个角落等着被找到,而他能做的,就是让石城的灯永远亮着,让回家的路,永远敞着。
豆种落在翻好的土地里,被湿润的泥土轻轻裹住。也平用锄头把土拍实,像在封印一个约定——等来年豆苗破土时,姐姐们一定能看见,石城的春天,正等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