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漠的风,是烫的。
它自大陆的尽头吹来,裹挟着亿万年不变的金色沙砾,每一粒沙,都曾是坚硬的岩石,被无情的烈日与岁月,打磨成了最细腻的粉尘。风过处,没有绿意,只有连绵起伏,如同凝固怒海般的沙丘,以及矗立在沙海深处,那些被风沙侵蚀了无数万年,却依旧散发着淡淡佛光的古老寺庙。
此地灵气燥烈,寻常修士在此修行,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走火入魔。
然而,在西漠的最深处,一片浩瀚无垠的绿洲中央,坐落着一座完全由黄金铸就的宏伟城池。
城即是寺,寺即是国。
这里,便是西漠的信仰核心——大梵音寺。
与北原妖庭的粗犷和瑶池圣地的仙气不同,此地,弥漫着一股宏大、庄严、普度众生的禅意。无时无刻,都有亿万信徒的诵经声汇聚而来,在黄金圣城的上空,凝聚成一尊肉眼可见的,宝相庄严的万丈金佛虚影,庇佑着这片苦热之地。
今日,大梵音寺的主殿,大雄宝殿之内,往日里能让顽石开悟的梵音禅唱,却停了。
一尊尊盘坐在金色蒲团上的身影,皆是寺中罗汉、菩萨果位的得道高僧。他们每一位,跺跺脚都能让西漠一个皇朝更迭,此刻却都紧锁眉头,目光汇聚在殿下中央,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上。
苦禅回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件朴素的灰色僧袍,依旧是那副枯槁的面容,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那颗早已修得古井不波的禅心,乱了。他那双本该看透世间虚妄的眼眸深处,残留着一抹化不开的惊悸。
殿宇的最上方,莲花宝座上,端坐着一位面容慈悲,仿佛与天地同寿的老僧。他身披一袭赤金色的袈裟,脑后有一轮智慧佛光,不耀眼,却仿佛能照彻三界六道。
他便是大梵音寺的方丈,准帝修为的普渡神僧。
“苦禅,”普渡方丈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在每个人的心湖中敲响,“无边海一行,见到了何种魔障,竟让你乱了定力?”
苦禅双手合十,躬身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回方丈,弟子所见,非魔,非障。”
他抬起头,环视着一众师兄弟,一字一顿地道:“弟子……见到了一种新的‘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佛法无边,乃是他们毕生信仰。如今,苦禅却说,见到了新的“法”?
“休得胡言!”一位身材魁梧,肌肉虬结,宛若怒目金刚的罗汉沉声喝道,“苦禅师弟,你莫不是被域外天魔迷了心智?”
此乃大梵音寺的戒律院首座,金刚罗汉,圣人王七重,最是刚正不阿。
苦禅没有辩解,只是将那片荒原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从那个名为卫青的黑甲将军如何凭空而现,到紫阳真人那足以焚山煮海的准帝之威,如何在那人面前如春雪消融。
当他说到紫霄道宫的大圣,只因一个不敬的念头,便被一道目光看得圣心破碎,万年修为化为流水时,殿内的呼吸声都粗重了几分。
而当那句石破天惊的“大帝亦是臣”从苦禅口中说出时,整座大雄宝殿,彻底陷入了死寂。
就连莲花宝座上的普渡方丈,那双慈悲的眼眸,都微微开阖,闪过一缕精芒。
“言出法随……秩序之力……”
一位皓首白眉,手持一卷古老贝叶经的菩萨,喃喃自语,他乃寺中专研佛理经义的文殊菩萨,“这并非单纯的力量压制,而是……是以自身的道,强行篡改了天地间的理。言即是法,行即是则。这是……这是传说中,佛陀才有的境界啊!”
“阿弥陀佛!”金刚罗汉满脸的难以置信,“东荒那等贫瘠之地,怎会诞生出此等存在?一个将军便有佛陀之能,那其口中的‘陛下’,又该是何等光景?”
这个念头,让所有高僧都感到一阵心悸。
他们与北原的妖王不同,他们思考的,不仅仅是力量的强弱,更是这背后代表的道统与法理。
一个前所未闻的“大唐”,一个拥有“佛陀”级战力的将军,一位连大帝都只能称臣的“陛下”。
这幅画卷,已经超出了他们对乾坤大陆,乃至对修行体系的全部认知。
“方丈,”文殊菩萨面色凝重地起身,对着普渡方丈行了一礼,“此事干系重大,恐为三万年来未有之变局。我寺当动用‘大日如来镜’,观其过去,照其未来,必须弄清这‘大唐’的根脚!”
“大日如来镜”,大梵音寺的镇寺帝兵,传闻乃是上古一位佛陀的眼眸所化,能洞悉三界,看穿一切虚妄。
“不错,须得查个水落石出!”
“若真是上古佛国降世,我等理当顶礼膜拜。若为邪魔外道,则当尽起我西漠佛国之力,降妖伏魔!”
众僧纷纷附议,一时间,殿内佛光涌动,战意与禅意交织。
普渡方丈却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苦禅,问道:“耶律施主,是何反应?”
苦禅一怔,随即答道:“狼王……他似乎被吓破了胆,当场便要召回所有探子。之后……弟子便不知了。”
普渡方丈微微颔首,目光穿透了大雄宝殿的穹顶,仿佛看到了极北之地那刺骨的风雪。
“狼王虽莽,却有野兽般的直觉。能让他不战而退,甚至不敢窥探……这恐惧的源头,恐怕比你我看到的,还要深。”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传递讯息的小沙弥,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抖。
“启禀方丈!各位菩萨、罗汉!刚刚……刚刚收到中州万佛朝传来的密报……北原妖庭,出大事了!”
“讲。”普渡方丈的声音依旧平稳。
“北原妖庭……开启祖灵祭坛,欲要卜算‘大唐’来历。结果……祭坛崩裂,主持祭祀的大萨满……凭空消失,神魂俱灭!据传……是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从岁月长河之中,被……被生生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在大殿内此起彼伏。
如果说,卫青的强大,还在他们可以理解的“强大”范畴之内,那么这种“抹去存在”的手段,则彻底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那是因果律的武器!
是他们只在最古老的佛经中,看到过记载的,属于创世神魔的权柄!
刚刚还叫嚣着要动用帝兵探查的文殊菩萨,此刻脸色煞白,额头渗出冷汗。
他知道,如果刚才方丈点头,此刻那从岁月长河中被抹去的,恐怕就是他了。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坟墓般的寂静。
恐惧,是一种会传染的情绪。它从北原,跨越了半个大陆,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了这座黄金铸就的圣城。
良久。
普渡方丈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下达任何备战的命令,也没有说任何安抚人心的话。
他只是走下莲台,来到大殿门口,望着东方那片被无尽黄沙阻隔的方向,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佛门最郑重的稽首礼。
那姿态,不似准帝,不似方丈,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朝拜自己心中的圣地。
所有高僧,见此一幕,尽皆心神剧震。
他们明白了方丈的意思。
“噗通,噗通……”
金刚罗汉,文殊菩萨,殿内所有的大梵音寺高层,尽皆起身,随着他们的方丈,朝着东方,躬身下拜。
他们拜的,不是某个存在。
而是那个,他们无法理解,无法窥探,甚至连想象都显得僭越的,新的“道”。
“传我法旨……”
普渡方丈直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斩断因果的决绝。
“自今日起,‘大唐’二字,在我佛门,列为‘不可说’之禁。”
“所有僧众,不得前往东荒地界,不得沾染其因果,不得妄议其尊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僧,那慈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告诫。
“这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
“那是……新的纪元。”
“我西漠的金佛,见此天颜,亦该低眉。”
“从今往后,大梵音寺……山门,不向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