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祖灵河床。
那顶由远古龙鲸头骨搭建的可汗金帐,此刻门户大开,却无一人敢靠近。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河床尽头,一座以万载玄冰垒砌而成的古老祭坛之上。
祭坛通体幽蓝,不染尘埃。
它不雄伟,甚至有些矮小,但方圆百里之内,风雪至此而静,万籁俱寂,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这片区域从酷烈的北原中剥离了出来。
这里,就是妖庭的圣地——祖灵祭坛。
唯有历代狼王,与执掌妖庭信仰的大萨满,方有资格踏足。
耶律破天站在祭坛之下,神情肃穆,收敛了所有暴戾,只剩下身为一族之王的虔诚。他身旁,那些桀骜的狼主、鹰王,此刻也尽皆垂首,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不敢惊扰这片圣地的安宁。
祭坛中央,盘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干瘦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老者,身上穿着一件由不知名兽皮缝制的古旧祭袍,祭袍上用金线绣着日月星辰、鸟兽鱼虫,却都已黯淡无光。
他便是北原妖庭的大萨满,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连耶律破天见了他,都要行晚辈礼的老怪物。
“大萨满,开始吧。”耶律破天沉声道。
大萨满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古老,仿佛承载了北原自蛮荒时代至今所有的风霜雨雪。当他睁开眼,整个天地似乎都随之苏醒。
他伸出一只如同枯树枝般的手,掌心向上。
耶律破天没有犹豫,指尖逼出一滴殷红中带着点点金芒的心头血。那滴血一出现,便散发出磅礴的生机与威压,让周遭的妖王们血脉震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血珠轻飘飘地落下,悬浮在大萨满的掌心之上。
“以我王之血,为引。”
“敬告北原万古不灭之祖灵……”
大萨满的声音,不再是帐内那般嘶哑,而是变得宏大、空灵,仿佛与这片天地产生了共鸣。每一个音节,都引得祭坛上的玄冰发出幽幽的光芒。
他那枯瘦的另一只手,在虚空中缓缓刻画。
没有法力波动,没有元气涌动,他画出的,是一个个古老到无法辨识的妖族符文。那些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挣脱他的指尖,融入那滴心头血之中。
耶律破天的心头血,开始剧烈地沸腾、旋转,最终化作一团血雾,将大萨满笼罩。
“嗡——!”
整座祖灵祭坛猛地一震,一道幽蓝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却并未撕裂天穹,而是融入了虚空,仿佛与冥冥之中的某个存在,建立了联系。
所有妖王,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能感觉到,一股苍茫、古老、浩瀚的意志,似乎正从时空的尽头,缓缓投来注视。
那是妖族的先祖之灵!
大萨满的身躯在血雾中微微颤抖,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虔诚与痛苦。显然,与祖灵沟通,对他而言也是巨大的负担。
“先祖……指引……”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意识仿佛穿透了无尽的虚空,开始追溯那个让他,让整个北原都为之颤栗的名号。
“大……唐……”
就在这两个字从他神念中浮现的刹那,异变陡生!
……
东荒,生命禁地。
茅草屋前,那盘坐青石之上的苍澜老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那双把玩着石子的手,其中一根手指,只是随意地,朝着虚空,轻轻弹了一下。
就像弹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蝼蚁,安敢窥天。”
一声轻描淡写的自语,消散在混沌气流之中。
……
北原,祖灵祭坛。
那股刚刚降临的,属于妖族先祖的浩瀚意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瞬间烟消云散!
冲天而起的光柱,戛然而止。
大萨满那张虔诚的脸,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极致的骇然与恐惧!
他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看到大唐的来历。
他只看到,一条河。
一条由无尽光影构成,奔腾不息,贯穿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岁月长河!
而在这条连大帝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之河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然后,那条河,对着他的倒影,逆流而上!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大萨满的口中发出。
祭坛之下,耶律破天等人骇然望去。
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也毕生无法理解的一幕。
笼罩着大萨满的血雾,疯狂倒卷,重新凝聚成那滴心头血,飞回了耶律破天的指尖。
而大萨满本人……
他那张苍老的脸,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皱纹消失,枯槁的皮肤恢复光泽,花白的头发转为乌黑……他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迅速变成了一个气血旺盛的中年人,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最终,变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但这并未停止。
婴儿的形态只维持了万分之一刹那,便化作了虚无。
仿佛他这一生,都被从时光中彻底抹去!
“噗!”
一声轻响。
北原妖庭的信仰支柱,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大萨满,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连一粒尘埃,都没有剩下。
他坐过的地方,那万载玄冰铸成的祭坛,中心处,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漆黑的缝隙。那缝隙中,没有能量,没有法则,只有一片令人神魂冻结的……“无”。
仿佛,有什么东西,连“存在”本身,都被抹掉了。
“哗啦……”
那件古老的祭袍,失去了主人的支撑,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祭坛上,扬起些许看不见的尘。
死寂。
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所有妖王都呆立当场,浑身冰凉,像是被冻成了冰雕。
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看不懂,但他们感受到了。
那不是力量,不是神通,不是任何他们认知中的攻击。
那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蛮不讲理的抹杀!
“咯……咯咯……”
耶律破天牙关战栗,发出无意识的碰撞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指尖,那滴回归的心头血,正散发着温热。
可他的心,却比脚下的万载玄冰还要冷,还要硬。
恐惧。
比在无边海秘境中,面对卫青时,还要浓烈千百倍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攥住了他的灵魂。
面对卫青,他感受到的是“秩序”的压制,是力量层次的绝对差距。他虽无力,但尚能理解,那是一种“强大”。
可现在……
他连敌人是谁,敌人在哪,敌人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献祭了自己最虔诚的信仰,去窥探一个名字。
然后,他的信仰,就没了。
被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想象,无法抵御的方式,从根源上,从岁月里,被彻底……清除了。
“噗通!”
那位性情火爆的火犀族长,再也承受不住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威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他的跪倒,像是一个信号。
“噗通!噗通!噗通!”
一个又一个平日里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妖族巨擘,接二连三地跪了下去。
他们不是向耶律破天跪拜,而是向着那座空无一人的祭坛,向着那股冥冥之中,仅仅是显露了冰山一角,就足以碾碎他们所有骄傲与勇气的未知存在,献上了自己最卑微的膝盖。
耶律破天没有跪。
他依旧站着,像一尊僵硬的石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贫瘠的,被他和他祖先们鄙夷了无数岁月的东方。
他那双猩红的眸子里,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凶性,所有的野望,都在此刻,被碾得粉碎。
只剩下一种情绪。
敬畏。
一种对未知,对神明,对天道,最原始,也最纯粹的敬畏。
“传……我王令……”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所有‘雪狼’,即刻撤回。”
“封锁北原与外界的一切通道,百年之内,妖庭……封山!”
“另外……”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北原所有的寒风都吸入肺中,才勉强让自己站稳。
“将‘大唐’二字,列为我族……最高禁忌。”
“任何族人,不得议论,不得窥探,不得……心生妄念。”
“违者……”
他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痛苦与悲凉。
“……不必族规处置了,先祖之灵,会亲自清理门户。”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高大魁梧的身躯,竟有些摇摇欲坠。
之前,他还想着,打不过,也要咬下一块肉来尝尝滋味。
现在他才明白。
那不是过江猛龙。
那是悬在整个乾坤大陆头顶的……天!
而他,和他的北原妖庭,不过是天穹之下,一只妄图窥探烈日,结果被光芒瞬间烧成了灰烬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