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第二日天没亮就出发了。
她没驾云,光脚踩着晨露往五行山走,裤脚沾了一路的草籽。
路过山涧时,她蹲下来掬水洗脸,水里映出张带笑的脸——倒不是因为要见什么稀罕景致,是昨晚那股旧木头味还勾在鼻尖,像根软毛刷子,一下下扫得人心痒。
等走到山脚下,她倒吸了口凉气。
那座无名小庙比她想象中更惨:房梁歪成个虾米,青瓦碎得像被猴儿砸过的西瓜,最醒目的是立在庙前的石碑,裂了七八道缝,倒真像张咧着嘴的猴脸,缝里凝着的晨露,看着竟像在掉眼泪。
“嗤,破成这样。”她蹲在草丛里揪了根狗尾巴草叼着,正想溜过去摸摸石碑,就听见荒野里传来“咔嗒咔嗒”的脚步声。
抬头一瞧,百来号人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有挑着木梁的,有扛着石块的,还有个小媳妇怀里揣着团红布——仔细看,布包里裹的是块完整的瓦。
“先修碑。”打头的白胡子老头颤巍巍摸上石碑裂缝,枯树皮似的手指抹过晨露,“五百年前,他被压在这里;今日,我们睡在这里。”
孙小朵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父亲说过,五行山的石头重得能压碎星辰,可那时候他一个人扛着天;现在这些人,扛的是块破碑、几片碎瓦,倒像在扛着个能把心放下的地方。
有个穿粗布衫的汉子搬来块青石板垫在碑底,石板磕到石头上“当”地响,他搓了搓手笑:“这石头沉,压过俺家老母猪下崽的窝,稳当。”小媳妇的瓦还是没放稳,“啪”地摔碎在脚边,她蹲下去捡碎片,指尖被划了道血口子,却像没知觉似的,把碎瓦往墙缝里塞:“补上,补上就不漏雨了。”
孙小朵摸了摸腰间的小布包,猴毛在里头拱了拱。
她鬼使神差从衣襟里摸出片桃叶,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桃叶“呼”地腾起金斑,扑棱棱变成只金蝶,绕着庙顶飞了两圈,“唰”地散成千万片彩瓦——红的像晚霞,青的像潭水,整整齐齐扣在房梁上。
“怪了,这瓦咋自己长出来了?”汉子仰头摸瓦,手被晒得发烫的瓦面烫了一下,乐呵得直拍大腿。
孙小朵缩在树后捂着嘴笑,看他们忙活到日头偏西,直到最后一块砖摆正,才摸着黑溜上了后山。
七日后她再来,远远就闻见股淡香。
不是香火,是风过桃林时,每片叶子都轻轻颤了颤,像在给庙叩首。
她蹲在老桃树上晃着腿,看个光脚小子往庙前放了个野果,另个挑柴的大娘把半块炊饼搁在碑前:“吃吧,不供神,供个能让咱踏实睡觉的。”
“原来不是我在守他。”她摸着桃树干,树皮糙得像父亲的手掌,“是天下人认了这个家啊。”
话音刚落,片白花瓣“啪”地砸在她鼻尖上。
她打了个喷嚏,花瓣打着旋儿飞走了——这一飞,竟飞到了千里外的旧天庭废墟。
萧逸正蹲在碎砖堆里拨拉,忽然手背一凉。
他低头,见片白花躺在手心里,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这花他熟,是盲眼老儒去年在藏书阁前撒的“梦通花”,说是能让做噩梦的人梦见同一片月亮。
如今白花成了林子,风一吹,花瓣像雪片似的飞,沾着谁,谁就做起连梦。
“嗒、嗒、嗒。”脚步声从东边传来,像群小麻雀在地上蹦。
萧逸抬头,愣住了——百来个小娃娃排着队往废墟走,衣裳破得能看见补丁,小脸儿上沾着泥,可眼睛亮得像星星。
“是去西边的娃娃们吧?”盲眼老儒柱着拐杖从花林里摸出来,花白胡子上沾着花瓣,“等等爷爷。”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把花,往每个娃娃手心里塞:“拿着,路上要是怕,就摸摸花瓣。”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刚接过花,突然“哇”地哭出声:“我梦见阿娘了!她坐在门槛上给我缝红鞋,针脚密得像星星!”穿开裆裤的小男孩也抽抽搭搭:“我爹说……他在西边的大槐树下等我。”
萧逸靠在断墙上,看娃娃们抱着花哭成一团,忽然懂了老儒说的“梦通”——原来最真的家,不是雕梁画栋,是梦里走过的路啊。
他刚摸出草茎要吹口哨,掌心突然一热。
这热乎劲儿顺着胳膊往上蹿,他愣了愣——哦,是韦阳村的光纹在共鸣呢。
韦阳正坐在村口老槐树下喝茶,石桌上摆着粗瓷碗,碗里浮着片茶叶。
月亮刚爬上树梢,就见个穿补丁衣裳的汉子缩着脖子往村外走,走到他跟前又停住,搓着掌心直叹气:“我……我掌心没光,怕是不该在这儿歇脚。”
韦阳没说话,只把自己的茶碗推过去。
汉子端起碗,刚喝一口,就觉得掌心发烫。
他低头一看,道淡金色的光纹从掌心漫开,像片小叶子,叶子中间竟映出个妇人缝衣服的影子——蓝布衫,银顶针,针脚密得像星星。
“娘……”汉子“扑通”跪地上,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茶碗里,“您说等我攒够钱,就给您买头花……”
老村长拎着夜壶从屋里出来,看见这架势乐了:“哭啥?你不是来了,是回来了。”
打那以后,村口再没“外来者”。
谁要是掌心一亮,不用问,准是梦里见过彼此的月亮。
韦阳村的茶碗还没放下,东边的天突然红了。
孙小朵抬头,见二郎神的窑火映得云都变了颜色。
二郎神正蹲在废铁堆前抠指甲,突然“轰”地一声,铁堆里冒出片红光。
他蹦起来后退两步,就见铁锈缝里钻出朵小红花,接着两朵、三朵,眨眼间废铁堆成了片朝霞。
“嘿,铁开花了!”他蹲下去摸花瓣,花瓣是热的,像刚出炉的铁水。
那边厢,旧神殿的铸匠们正缩在草棚里打哆嗦。
领头的老匠头揉着太阳穴:“我梦见神像裂开了,里头走出来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铁人,说‘你自由了’……”
第二天天没亮,百来个铸匠排着队摸到二郎神的窑前,全跪在地上叩首,额头碰得土块直响。
二郎神挠了挠后脑勺,把铁锤往最前头的老匠头手里一塞:“以前给神铸身,现在给人打犁。成不?”
老匠头捧着锤子,手直抖,突然笑出了声:“成!咱打的犁铧,准能翻出比神座还金贵的土!”
窑火“噼啪”响了一宿,映得百张脸都红堂堂的。
孙小朵站在星空下,风里突然飘来阵若有若无的叹息——是风中残语的最后一口气。
她仰起脸,那叹息擦着她的耳朵飞走了,没留下一个字。
她光脚往地上一跺,也没打算去哪儿,可就在这一跺的工夫,万里外的花果山老猴儿停下了数年轮,东海渔夫的船桨“咔”地插稳在沙滩上,南荒的小娃娃抱着布老虎缩进了娘亲怀里,二郎神的窑火“滋”地灭了,萧逸叼着的草茎“扑”地掉在地上——他们谁都没看谁,可心里都明白:此刻同处一片天。
盲童阿福牵着娘的手往晨雾里走,突然松开手蹦了个高:“娘!今天走路特别踏实,像回到了从来没离开过的地方!”
风从草尖上掠过,草叶沙沙响,像是在应:“没人锁,没人找,没人认——可你一走,家就亮了。”
孙小朵望着渐亮的天色,转身往五行山旧庙走。
远远的,她看见庙顶的彩瓦在晨雾里闪着光,可走近了才发现——庙檐没了,庙门也没了,只剩个四四方方的墙框,像张咧开的嘴。
她歪了歪头,突然笑了:原来最敞亮的家,从来就不需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