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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州的晨雾还未散尽,陈子元的马蹄已碾过结霜的草甸。

他裹紧玄色大氅,目光扫过校场边缘那排锈蚀的弩机——弦绳断成几截,青铜机括上结着绿斑,分明是去年秋操时用过的旧物。

\"田将军。\"他勒住马,声音里裹着霜,\"这是你上月呈文中说的'军械齐整'?\"

田楷慌忙滚鞍下马,甲叶撞出脆响。

他额角渗着汗,在寒风里凝成细珠:\"丞相明鉴,吉州地处边陲,铁料运输要过雁门十八弯......\"

\"运输艰难不是借口。\"陈子元翻身下马,靴底碾碎一块结冰的马粪。

他弯腰拾起半段断弦,指腹被毛刺划破,\"士兵用这样的弩机守城,和拿竹片挡箭有何区别?\"

田楷的喉结动了动,忽然瞥见远处策马而来的银甲将军。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抬头:\"徐将军到了!\"

徐盛的坐骑喷着白气,鞍鞯上还沾着草屑。

他跳下马时带起一阵风,玄色披风翻卷如旗:\"丞相,末将刚从北境哨卡回来。\"他摘下皮手套,掌心摊开半枚青铜箭镞,\"这是今晨在界河冰面捡到的,形制与匈奴左贤王部的'狼首镞'相符。\"

陈子元接过箭镞,指腹抚过箭脊上的血槽。

寒意顺着指尖窜入骨髓——匈奴人早该被逐到漠北七百里外,怎会出现在界河?

\"鲜卑虽衰,匈奴却在养膘。\"徐盛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四周的士兵,\"末将前日收到探马急报,漠南有三股小部落突然合并,马群数量是往年的三倍。\"他顿了顿,\"丞相此去北境......\"

\"我意已决。\"陈子元将箭镞收进袖中,\"不亲眼看看,如何知边防是铜墙还是纸糊?\"

关羽的笑声突然从身后炸响。

他骑着赤兔马信步而来,青龙偃月刀斜挂在鞍侧,刀镡上的红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文向(徐盛字)莫要长他人志气!

某当年在白马坡,单骑冲阵斩颜良,这草原上的毛贼,某一人便可灭其全族!\"

陈子元抬头看他。

关云长的眉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丹凤眼尾微微上挑——这是他动了战心的模样。

可当年斩颜良是依托地势,草原上的游骑却像风里的沙粒,哪里是单凭勇武就能扫净的?

\"云长。\"陈子元拍了拍他的马镫,\"草原不比中原,你我都要多双眼睛。\"

关羽的手落在刀镡上,指节捏得发白。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一提缰绳,赤兔马便当先向北驰去,马蹄溅起的雪粒打在陈子元脸上。

北行的路越走越荒。

枯草被风卷成黄色的漩涡,远处的山包像蹲伏的野兽。

徐盛的坐骑始终与陈子元并行,他的佩刀每隔片刻便轻碰一次马鞍——这是老兵警惕时的习惯性动作。

\"丞相看。\"徐盛突然抬手,指向左侧山梁,\"那里本有座烽火台,去年秋汛冲垮了,到现在还没修。\"他的声音里带着自责,\"末将上月递了修台的文书......\"

\"我批了。\"陈子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案头那叠文书,最上面的正是吉州的修台申请,朱笔批注的\"准\"字还墨迹未干。

马蹄声突然急促起来。

前方探路的斥候打马回奔,马背上的银盔在阳光下闪了闪,像颗坠落的星。

\"报——!\"斥候滚鞍下马,膝盖砸在雪地上,\"前方三里,发现游骑踪迹!

约有二十骑,正往西南方向移动!\"

空气瞬间凝固。

徐盛的手已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关羽的赤兔马感知到主人的战意,前蹄刨地,在雪地上挖出个深槽。

\"多少人?\"陈子元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问晚饭菜色,可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二十骑游骑出现在乌桓旧地,绝不是偶然。

\"约二十,轻甲,带短弓。\"斥候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看旗号......像是匈奴左贤王部的'狼头旗'。\"

关羽的刀已经出鞘三寸,寒光映得他的脸愈发通红:\"某去砍了这些鼠辈!\"

\"不可。\"陈子元按住他的手腕。

关羽的体温透过甲片传来,烫得他指尖发麻,\"游骑探路,必有后队。

你若追上去,正中他们调虎离山之计。\"他转向徐盛,\"文向,带三十轻骑,虚张声势驱离即可。\"

徐盛点头,翻身上马时披风扬起,露出腰间那柄跟随他二十年的\"断水剑\"。

三十骑如离弦之箭射出,马蹄声震得山梁上的积雪簌簌下落。

半个时辰后,徐盛返回时马背上多了具尸体。

死者穿着羊皮短袄,左胸纹着狼头,箭头从后颈贯穿——是被徐盛的骑射手从远处狙杀的。

\"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徐盛扯下死者的皮帽,露出一张青肿的脸,\"末将追出五里,连马粪都没剩下。\"他蹲下身,用剑尖挑起死者的靴子,\"看这鞋底——新换的牛皮,钉着八颗马掌钉。\"他抬头看向陈子元,\"是特意用来踩软雪的,防止留下深脚印。\"

陈子元蹲下来,指尖拂过靴底的钉痕。

寒风灌进领口,他却觉得后颈发烫——这哪是普通游骑?

分明是匈奴的\"鹰视队\",专司刺探军情,行踪诡秘如鬼。

\"丞相。\"徐盛突然压低声音,\"末将在界河边捡到的箭镞,和这具尸体的佩刀......\"他抽出死者腰间的短刀,刀身上一道月牙形凹痕在雪地里泛着冷光,\"都是左贤王部独有的'寒月纹'。\"

远处传来关羽的呼喝,他正用刀尖挑着死者的狼头旗,红缨上的血珠滴在雪地上,像开了朵妖异的花。

陈子元望着那抹红,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汉书·匈奴传》——匈奴人最善\"诱敌深入\",先派小股游骑试探,等对方放松警惕,再引大股骑兵包抄。

\"回营。\"陈子元突然起身,大氅下摆扫起一片雪雾,\"今夜加派三重岗哨,所有火盆移到帐外,马厩里的马全部喂饱。\"

徐盛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若真有伏兵,今夜必定来探营。

火盆移到帐外,影子会投在雪地上,让伏兵看不出帐中虚实;喂饱战马,是为了随时能突围。

\"末将这就去安排。\"徐盛翻身上马,银甲在暮色中闪了闪,像道劈开阴云的光。

关羽牵着赤兔马走过来,刀已入鞘,刀环上还挂着半片狼头旗的流苏:\"丞相这般谨慎,倒像当年在新野防曹操。\"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调侃,可丹凤眼里却多了丝认真,\"某今夜亲自守前营。\"

陈子元拍了拍他的肩膀。

关云长的甲胄硬得像块铁,可他知道,这铁皮下裹着的是比铁还热的血。

营地的篝火升起来时,暮色已经浸透了草原。

陈子元坐在帐中,面前的铜炉烧着松枝,香气混着雪水的冷意钻进鼻腔。

他解下大氅,露出里面月白色中衣——前心处的汗渍已经结成盐霜,是刚才骑马时出的。

帐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咚——咚——\",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陈子元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刚要躺下,突然听见帐外的守卫压低声音:\"什么人?\"

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像是积雪被轻轻踩碎的声音。

陈子元的手按在案头的佩剑上,剑鞘与木案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帐外突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松枝在炉中爆裂的轻响。

陈子元望着帐门处晃动的影子——那影子比普通士兵高出半头,轮廓像极了......

\"丞相。\"徐盛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夜露的湿冷,\"末将新换了岗哨,每五十步加派一人。\"

陈子元松了手,剑鞘磕在案上,发出\"当\"的一声。

他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帐外的风声里,似乎藏着另一种声音,像是无数马蹄在远处的雪地里闷响,又像是狼在山梁后低嚎。

他望着帐顶被篝火映红的影子,突然想起徐盛下午说的话:\"草原的冬天,连风里都藏着刀。\"

而此刻,那把刀,似乎已经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