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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继先生和他的十个徒弟 > 第1章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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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袍染赤的青年,名唤继生,跌坐于一片名为“龙海”的滩涂之上。

袍服上的血污早已干涸板结,凝成深褐的痂块,他也不曾在意,更无清洗的念头。

海风带着咸腥与微涩,卷起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也拂不动他那双失焦的眼眸。

前尘往事,恍若隔世。

荒郊那场惨烈厮杀,血光冲天,拳意纵横。

待得一切尘埃落定,意识沉浮间,他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之力裹挟,逆流闯过了一条光怪陆离、岁月气息奔涌的长河。

再睁眼时,脚下空空荡荡,身下并非坚实大地,而是一片令人目眩的云海。

肩头传来微痛,赫然被一双覆盖着赤红翎羽、如精铁铸就的利爪紧紧攫住——竟是一只神骏非凡、通体如火焰燃烧的巨禽,正负着他翱翔于九天之上。

此等际遇,堪称奇绝诡谲。

然当时的继生,心若死灰,神魂疲惫,竟生不出一丝探究之念,任由那赤鸟御风而行。

待得神智稍复,双足踏及细软的沙粒,环顾四野,才惊觉已置身于这片名为“龙海”的海岸。

此地,他识得。

非是今生踏足,而是于经年累月的梦境深处,反复勾勒过相同的景象:同一片沙滩,同一片海天相接的苍茫。

梦中,他亦是这般枯坐,侧耳倾听。

不远处嶙峋的礁石上,总有一位身姿纤细、发色如浅海琉璃的姑娘,兀自吟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那歌声的韵律,他全然不解其意,字句音节于他耳中皆如天书。

可那旋律本身,却如月下潮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悄然浸润神魂,抚平躁动不安。

更有一缕难以捉摸的熟悉感,在歌声流淌间萦绕心头。

那姑娘每每回眸望向他时,眼神深处,似藏着跨越了万水千山的熟稔与…难以言说的重量。

仿佛,他于她,是极为重要之人。

继生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痴心妄想罢了。

想来那不过是异乡女子随口吟唱的情歌,自己心神恍惚,竟不自觉代入了那歌中主角的角色,徒惹几分旖旎虚妄的念头。

如今,梦已成真。他确确实实坐在了这龙海之滨的沙滩上。

礁石依旧,涛声依旧,海风依旧。

唯独不见那浅蓝发丝在风中轻扬的身影,不闻那能安抚灵魂的陌生歌谣。

心湖深处,难免泛起一丝难言的失落,夹杂着几分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该向何处倾泻的委屈。

如同孩童失却了心爱的珍宝。

然而这念头甫一升起,便被他强行压下。

他有什么资格作此想?终究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儿女情态,徒惹人笑。

于是,他便这般枯坐了下去。

饿了,指尖那枚古朴戒指状的方寸物中,自有远行前便精心准备、以秘法封存、久存不坏的面饼干粮;渴了,亦有备下的大量清水。

行万里路,过万座城,他早已习惯每到一处,便默默补充些许资粮。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远游尚未终结,前路仍漫漫。

坐于此间天地,便当是…守候一场梦境的照进现实?或许,那梦中女子,真会自虚无中走出,在这现实的潮汐声中,为他再歌一曲?

这一坐,便是整整一月光阴。

日升月落,潮涨潮退。

他如海边一块顽石,唯有机械地取食饮水,维系着这具躯壳的运转。

不远处,依稀有座小小的渔村。

自那日这个浑身浴血、煞气森然的年轻人凭空出现在沙滩上,村人便如避蛇蝎,远远观望亦觉双目刺痛,心神不宁,再不敢靠近分毫。

唯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初时壮着胆子,远远地朝他投掷石子,若未击中,便嘻嘻哈哈,乐此不疲。

继生浑不在意。

在顽童眼中,石子或许砸中了那古怪的青年,实则未及他身前三尺,便有一股无形无质、却又坚韧异常的彩色剑气悄然流转,将那些碎石无声无息地碾作齑粉,散于风中。

倒是有个例外。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衣衫褴褛,破布条勉强蔽体,蓬头垢面,活脱脱一个小乞儿模样。

她总在远处,用一双清澈却又带着警惕和好奇的眸子,偷偷打量着继生。

初时,继生不明所以。

直到某日,他手中刚取出的面饼,被一只迅疾如风的小手猛地夺走!那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脏兮兮影子,瞬间没入远处的礁石后。

他这才恍然。

原来是饿极了。

继生连眉头都未曾抬一下,更无半分恼怒斥责之意,只是淡漠地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块面饼,继续小口啃食。

仿佛被抢走的不过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此后,那小乞儿又故技重施了几次。渐渐地,那小小的身影不再躲闪,竟大剌剌地挨着他坐下。

也不说话,只是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掌心朝上,一双清澈的、带着点固执的蓝色眸子直勾勾看着他。

继生亦不多言,习惯性地将面饼放入那只小手中,想了想,又递过一个装满清水的小葫芦,以防她噎着。

一青年,一幼女,并肩而坐,面朝龙海。

海浪层层叠叠涌来,又悄无声息退去。

“想听故事吗?”继生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微哑。

等了半晌,身边毫无回应。他侧首看去,只见小女孩正歪着头,满脸困惑,显然一个字也没听懂。

良久,小女孩才迟疑地开口,吐出一串音节古怪的方言:“你…在说什么呀?”

继生闻言,亦是茫然。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言语不通。

他说的是通行大凌州的官话,而这海边渔村,自有其隔绝世外的俚语。

幸而早年行走武道长城,见识过各色人物,也曾思虑过远游他州言语不通之困,便下苦功学遍了天下七大方言州的官话。

他依次用不同州的官话,将那句“想听故事吗?”重复了一遍。

当说到云平州官话时,小女孩眼中困惑的浓雾终于散开些许,亮起一丝微弱的光。

“故事?”她眨巴着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声音细细的,“嗯…大哥哥想说,我就听听看呀。”话语间还带着生涩的模仿腔调。

继生抬眼望了望天色,朝霞初染海平线,是个晴好的清晨。他缓缓道:“是讲我和我徒弟的故事。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因为,从未与人讲过。”

“那…为什么现在又想讲了呢?”小女孩好奇地问,小口啃着面饼。

继生目光落在她沾着沙尘、却难掩精致轮廓的小脸上,尤其是那头被污垢遮盖、仍顽强透出几分淡蓝光泽的短发。

他沉默片刻,才道:“兴许…是这海风吹得太久,有些话,便自己溜出来了。”

从日上三竿,讲到暮色四合。

小女孩异常安静地听着,继生也难得地、平静地叙述着。

那些刀光剑影,那些生死离别,那些欢笑与血泪,在他口中流淌而出,竟如旁观他人之事。

最后,他望了一眼沉入海平线大半的夕阳,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一个人的一生,讲起来,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光景。许多人的一生,更是短得只需一个晌午,一个黄昏。”

小女孩一直默默听着,此刻却忽然抬起头,那双蓝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清澈,她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的故事…为什么听起来苦苦的?一点也不好听……”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而且这样一脸平静的讲不出来,您......一点也不悲伤吗?”

继生目光投向远处被暮色染成深蓝的海面,声音平淡无波:“好像悲伤过了,就不必再悲伤了。”

“而且,”他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谁告诉你,他们就一定死了?”

小女孩眼睛一亮:“那…他们还活着?”

继生目光似乎穿透了沉沉暮色,望向某个不可知的远方:“当然活着。就在昨日,我还亲自带他们搬进了一个新家……很大很大的新家。”他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只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说这话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执拗。

小女孩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异样,她盯着继生的侧脸,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

“倒是你,”继生从那种虚无的回想中抽离,转过头,目光第一次认真地落在小女孩脏兮兮却难掩灵秀的小脸上,“吃了我这么多天的干粮,听了我一下午的故事,连口酒都舍不得带?”

小女孩一只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带着点小无赖的理直气壮:“那不然呢!先生!我只是个小乞儿呀!难不成还要我去讨钱?讨来的铜板都拿去给你换酒喝吗?”她学着继生的语气,把“先生”两个字咬得有点重。

继生像是“恍然大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哦——你也知道你是个乞儿啊!”

小女孩那双湛蓝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忽然漾开一个狡黠又甜美的笑容,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要不这样,先生!您收我做徒弟吧!做您的…嗯…第四个弟子!您养徒弟,天经地义,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便见那年轻人脸上瞬间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话。他撇了撇嘴,又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腔调,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乞、儿、啊!”

海风卷着细沙,掠过两人之间。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气鼓鼓地瞪着他。

继生却已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深不可测的龙海,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只有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护身的无形剑气,在他身周无声流转,将几粒被风吹起的沙砾悄然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