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二百载光阴前,云平州上,有仙山名唤藏剑,巍峨耸峙,剑气凌霄。
然祸起萧墙,一尊通天妖狐挟山撞岳,仙山崩碎,剑脉凋零。
顾氏一脉,侥幸于浩劫中脱得一线生机,携残存剑种,遁入山下凡尘,于云平州扎下根基,开枝散叶,是为顾氏修仙世家。
光阴荏苒,世家亦有倾轧。
一甲子前,顾家嫡系长老顾语法,行监守自盗之悖逆事,窃取家族重宝,更辣手摧花,将顾家当时最为惊才绝艳的嫡传明珠——大小姐顾不得,一剑穿心。
此案一出,顾家根基动摇,风雨飘摇。
值此危难之际,旁系长老顾千山振臂而起,厉声斥责嫡系昏聩失德,以雷霆手段发动族变。
嫡旁之争,终以“剑”论高下。双方各遣三人,于族中演武台问剑定乾坤。
剑气纵横,血染青石,最终旁系胜出,执掌权柄;昔日嫡系,则被打落尘埃,沦为旁支。
一甲子岁月如白驹过隙。
一个雨夜,豆大雨点砸在顾家青瓦之上,声如碎玉。
朱漆大门前,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位女子。
她身着一袭如墨黑衣,撑一把同样漆黑的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骨流淌,在她脚边汇成小小漩涡。
她自称顾姚婻,乃昔日顾家嫡传,今时之旁系。
族谱验血,铁证如山。她身上流淌的,确系顾家血脉,如今身份,亦确属旁系末流。
无人知晓这六十年她流落何方,经历了何等风霜,唯见她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寒意,似万载玄冰。
自那夜起,顾家便再无宁日。
顾姚婻一人,一剑,自族中最微末的直系、旁系弟子起,一路向上问剑。
剑锋所指,无论境界高低,身份贵贱,皆需应战。
剑光起时,或如疾风骤雨,或如寒星乍泄,冷冽肃杀,不留余地。
一共十四载春秋,她踏着无数败者剑下的尘土与血痕,一步步登临顾家权力之巅。从弟子居到长老堂,剑气纵横十四年,未曾一败。
其间十年,她闭关于顾家禁地深处,不问世事。
再出关时,云平州上空,曾有一道璀璨金芒刺破云霄,转瞬即逝。九境金丹!此等修为,已足以在云平州开宗立派,傲视群伦。
她手中那柄名为“立命”的长剑,沉寂十年后,终将指向最后的峰巅——昔日旁系魁首,今日顾氏家主,顾千山。
问剑之地,选在顾家根基所在,锻剑福地。
福地石门轰然闭合,隔绝内外。
一刻钟后,石门再启。
率先踉跄而出的,是顾姚婻。黑衣破碎,血污满身,发髻散乱,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似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她拄着立命剑,一步一血印,艰难走出。
紧随其后,顾千山缓步而出,衣袍仅仅沾了些许尘土,破裂数处,气息虽略有起伏,却远胜前者狼狈。
无人知晓福地之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刻钟究竟发生了什么。
胜负?观其形貌,似乎不言自明。
然自那日起,顾姚婻再未穿过黑衣。她换上了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
常有人见那白衣身影,独坐于顾家最高处的“观云亭”顶,抱膝望天。
云卷云舒,日升月落,她眸中思绪如潮,翻涌着旁人难解的过往与苍茫。白衣胜雪,容颜绝世,清冷如月宫谪仙,风姿绰约处,令山河失色。
曾有弟子于亭下偷觑,恰逢风起,吹动那素白衣袂,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纤细玲珑的小腿,便觉天地间再无比此更绝美的风景。
后来,白衣女子飘然离开了顾家,身影消失在云平州浩渺烟波之中。
云平州之畔,云雾王朝境内,有一处清雅园林,名唤“牛气园”。
园主凡达书,乃王朝文坛执牛耳者,胸藏锦绣,笔走龙蛇,是真正“持牛鼻”的硕儒。
某一日晌午,牛气园古朴的木门前,来了一位白衣少女。
她面容清秀,算不得漂亮,只觉是那种在人群之中走过,让人眼前一亮,可回头再看时,又觉得不过如此。
然其身段却极是惹眼,纤秾合度,玲珑有致,于青涩少女躯壳中,竟透出几分成熟妇人才有的曼妙风韵。
她自报家门,言是修道之人,云游至此,欲借贵宝地歇脚小住,顺便沾染些文墨清气,以涤荡道心。
牛气园房舍众多,主人好客,自无不可。
然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少女入住后不久,牛气园二小姐凡华,忽染奇疾,浑身冰冷如坠冰窖,气息奄奄,只能终日卧于锦榻。
寻常汤药石沉大海,名医束手。
唯有夜深人静,月华清冷时,方能勉强起身,于园中稍作走动,透一口气。
此等怪症,凡俗医道难解,正需寻访有道仙师。
说来也巧,正当凡家愁云惨淡,欲遣人四处寻访之际,那位自称修道之人的白衣少女,便“恰好”登门。
时机之巧,巧得令人心悸。凡达书乃饱学宿儒,心思缜密,虽忧女心切,亦不免生疑。
踌躇再三,他决意暂缓一日,观其言行。
是夜,月凉如水。
那白衣“顾仙师”洗漱完毕,信步园中纳凉,行至一处假山回廊,月光下,恰遇另一名身形单薄、面色惨白如纸的少女,正扶着栏杆艰难喘息,正是凡华。
四目相对,顾仙师目光平淡无波,只微微颔首,便转身隐入夜色,仿佛只是遇见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翌日,凡达书终是道出实情,言语间满是歉意与未曾尽礼的愧疚,更自责连仙师名讳都未曾请教。
白衣少女摆摆手,神情淡漠:“称呼顾仙师即可。”
二人遂入凡华闺房。
室内门窗紧闭,帘幕低垂,隔绝了所有天光,凡华畏光如虎,稍一触及,便痛楚难当,哀嚎不止。
顾仙师面无表情地走到榻前,目光落在凡华苍白憔悴的脸上——正是昨夜月下偶遇之人。
凡华虚弱地抬了抬眼皮,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是…是你啊。昨夜…跑得倒快。”声音细若蚊呐。
顾仙师置若罔闻,只伸出一根纤纤玉指,轻轻按在自己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凡华立刻乖巧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只余一双因久病而显得格外大、格外灵动的眼睛,微微弯起,带着一丝狡黠与好奇。
顾仙师探指搭脉,片刻后,一枚锈迹斑驳的古旧铜钱自她袖中滑落,“叮”一声轻响落于地面,随即竟如雪融于水,消散无踪。她又取出一张朱砂绘就的黄符,轻轻贴在凡华光洁的额头上,符箓微光一闪即隐。
“好些了?”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波澜。
凡华捂着嘴,用力眨了眨眼,声音从指缝中闷闷传出:“嗯,好些了。”
顾仙师闻言,转身便走,未再多看榻上少女一眼。
凡家父母兄长忙不迭围上前去,关切询问。
是夜,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凡华闺房内,空气如水波微漾,一袭白衣身影凭空浮现,惊醒了浅眠的凡华。
“呀!”凡华看清来人,吓得小手直拍胸脯,“吓死我了…顾仙师?”
顾仙师立于榻前,月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她半边脸上投下清冷的光影:“晨间,为何扯谎?”声音依旧平淡,却似带着无形的压力。
“没…没有啊,”凡华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贴上那符,是真的…舒服多了。”
顾仙师不再追问,眸中闪过一丝不耐,似厌倦了这无谓的校考,本应有三考,但现在。
她径直走到最后一步——素手一翻,一座巴掌大小、黑沉沉的七层小塔,和一本薄薄的、封皮呈梦幻樱蓝色的书册,凭空出现,被随意丢向床榻。
与此同时,顾仙师并指如剑,朝着凡华眉心遥遥一点。
只听一声若有若无的凄厉尖啸,一缕浓得化不开的阴煞黑气,被硬生生从凡华体内抽离出来,悬浮半空,狰狞扭动。
“此非怪病,乃天生‘玄阴通幽’之体。”顾仙师拉过一把圆凳坐下,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此体可纳百鬼,请英灵。福亦是祸,未开蒙时,易遭阴煞反噬,便是你病根所在。”她指了指那黑沉小塔:“此物名‘封魂塔’,法器,可拘禁阴煞魂魄。”目光又转向那樱蓝书册:“此书,一个老家伙托我转交。我翻过,无字,应是与你神魂相契之物。若今夜你悟了,活下来,记得念与我听。”
凡华抱着冰冷的封魂塔,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阴煞鬼魂,又望了望凳上那气定神闲的白衣少女,小嘴微张,彻底懵了:“啊?”
所幸,天道不绝向道之心。
这天生鬼修之体,终究不负所望。
在生死一线的巨大压力下,凡华抱着那本樱蓝书册,心神前所未有地沉静,翻动书页,有无数玄奥的意念与图录直接涌入她脑海。
她福至心灵,依循着那冥冥中的指引,竟真的于虚空中捕捉到了稀薄的一缕天地灵气,笨拙而坚定地将其引入体内,再渡入手中封魂塔!
嗡——!
塔身轻震,一道幽光射出,如长鲸吸水,将那凶戾的阴煞鬼魂牢牢锁住,瞬息间收入塔底。
顾仙师冷眼旁观,直到此刻,紧绷的下颌线条才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分。
她站起身,道出此行真正目的:“有个唤作李白的老家伙,自大凌州修书与我,令我寻你,代他收徒。名义上,我可算他弟子,然,”她语气陡然转冷,带着刻骨的疏离,“我从未认他作师。”
凡华抱着塔和书,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未散去,闻言怯生生问道:“那…我能与爹娘兄长道别之后,再随仙师走吗?”
顾仙师微微颔首,指尖弹出一缕温和精纯的灵力渡入凡华体内,助她修复被阴煞侵蚀的元气,随即身影如烟消散,只余淡淡冷香。
次日,凡华拜别涕泪涟涟的家人,怀揣封魂塔与樱蓝书册,随那白衣身影踏上了茫茫前路。
旅途初始,少女心性难抑新奇与亲近,一路喋喋不休。
“既然仙师代师收徒,那李白前辈便是我师父了?嗯…虽然还没正式拜过…那您就是我的师姐了!”
“师姐师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白衣身影在前,步履平稳,清冷的声音传来:“顾姚婻。”
“顾姚婻…”凡华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拗口,随即笑道,“师姐的名字有点特别呢,我的也怪,叫凡华。”
话音未落,前方行走的顾姚婻,脚步骤然钉死!
她猛地转身!那张清秀平凡的脸庞上,此刻再无半分平静!瞳孔剧烈收缩,如同遭遇了世间最恐怖的心魔冲击,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扭曲!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混乱、悲怆的气息,自她身上轰然爆发!
“问心局…还没结束吗?!”她低声嘶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又似蕴含着滔天的怨怒与绝望。
凡华被她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坏了,苍白小脸满是焦急:“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她扑上前想抓住顾姚婻的衣袖,却被一股无形的剑气轻轻推开。
顾姚婻对凡华的呼唤充耳不闻,她像是彻底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哈哈…哈哈哈……”蓦地,她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凄厉癫狂,穿云裂石,惊得林中飞鸟仓惶逃窜。
笑声未歇,她猛地抬手,五指如钩,狠狠抓向自己那张清秀的脸颊!
“嗤啦——!”
一声轻响,如同撕开了一层无形的画皮。
一张足以令日月失辉、天地屏息的绝世容颜,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凡华眼前!肌肤如玉,眉眼如画,清冷孤高如九天明月,又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破碎美感。
先前那平凡的伪装,不过是覆于明珠之上的尘埃。
凡华彻底呆滞,大脑一片空白,唯有喃喃低语:“好…好美……”
顾姚婻无视她的惊叹,那足以颠倒众生的脸上,此刻唯有冰封万载的寒意。
她手指隔空虚勾,藏在凡华衣领内的那本樱蓝色书册,便不受控制地飞入她手中。
“师姐!你做什么?!”凡华这才如梦初醒,看着那本关乎自己性命的书册被夺,苍白小脸瞬间血色尽褪,急得几乎哭出来。
顾姚婻眼神冰冷,掌中灵力轰然爆发,炽白色的火焰瞬间将那本樱蓝书册包裹!书页在火焰中迅速焦黄、卷曲!
“不要叫我师姐。”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更有一丝压抑到极致的疯狂,“自今日起,我便是你师父!日后,只可称‘师尊’、‘师父’或‘先生’!我改变主意了,”火焰吞噬了最后一页书册,化作飞灰飘散,“那老家伙李白,他不配做你师父!更不配…做任何人的师父!”
烈焰腾起的瞬间,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大凌王朝那座剑庄之上,那个白衣老道讥诮的嘴脸。
彼时她恨意滔天,厉声质问。
老道李白却只是轻描淡写,伸出三根枯瘦手指:“等你破入十一境至十三境,每破一境,可向我问一剑。”
她曾追问:“那十三境之上呢?”
老道当时眼中尽是刻骨的轻蔑与嘲讽,嗤笑如刀:“十三之上?你到得了吗?更遑论…这三次问剑,你焉知不会被我,一巴掌拍死?”
飞灰散尽,顾姚婻立于原地,白衣胜雪,容颜绝世,眸中却似有万古寒冰与焚天之火交织燃烧。
她看着眼前不知所措、泪眼婆娑的新收弟子凡华,那疯狂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意志。
路,还很长。
剑,亦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