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号子与驮马粗重的喘息交织，四门身披简陋木甲的炮车在深雪中犁开宽阔的轨迹，缓慢却坚定地向着东段城墙蠕动。墨衡扶着冰冷的粮车残骸，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右臂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的内衫紧贴后背，寒风一吹，刺骨的冰冷。他死死盯着那移动的钢铁巨兽，目光却越过它们，落在风雪中那顶孤零零的帐篷上。
帘幕被风掀起一角，昏黄油灯下，学徒张贵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佝偻着背，正飞快地将几张墨迹未干的粗糙草纸叠好，警惕地左右张望一眼，然后鬼祟地塞进自己贴身的羊皮袄内袋里，还用粗糙的手掌用力按了按。
墨衡的嘴角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冰冷的弧度一闪而逝。鱼饵已吞下，毒蛇，开始游动了。
“大人！东段急报！城门顶木已裂！戚帅亲持巨木抵门，快撑不住了！” 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几乎是滚爬着冲到他面前，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墨衡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他猛地站直身体，眼前瞬间发黑，喉头腥甜翻涌。他强压下眩晕，一把推开想要搀扶的亲兵：“去东段！快！”
城东墙段，已化为人间炼狱。
“轰隆——！！！”
沉闷如巨兽濒死咆哮的撞击声，间隔越来越短，每一次都让整段关墙簌簌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包铁的巨大城门向内扭曲出可怕的弧度，中央处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贯穿上下，边缘的铆钉早已崩飞。内侧，原本用来顶门的数根合抱粗的硬木圆柱，此刻只剩下最后两根！其中一根居中者，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每一次撞击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木屑如雪片般簌簌落下。另一根稍细些的，被戚光用肩背死死顶住！这位以勇力着称的老将，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虬结的肌肉在残破的甲胄下贲张，脚下踩着由阵亡士兵尸体和碎裂盾牌堆成的湿滑斜坡，口鼻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甲片，却如同钉死在城墙上的磐石！
城门缝隙处，滚烫的油脂和沸水早已耗尽，只有浓稠的、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黑红色血水顺着门缝和破裂处汩汩涌出，在地面积成粘稠的小泊。门后，数十名持盾士兵组成最后的人墙，死死抵住门板和摇摇欲坠的顶木。每一次撞击，都有人被震得口喷鲜血，内脏移位，甚至直接被震碎心脉软倒在地，立刻便有后面的人嘶吼着填补空缺。他们的虎口早已崩裂，手臂麻木，眼神却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顶住！给老子顶住！炮！炮他娘的在哪儿？！”戚光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喊杀声中炸响，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
“戚帅！墨大人！炮来了！炮来了！”城楼阶梯口，传来声嘶力竭的狂吼。
在所有人几乎绝望的目光中，第一门覆盖着粗糙木质“木足”的城防火炮，终于在十几匹驮马和数十名士兵的拼死拖拽、助推下，如同从雪海深处挣扎而出的洪荒巨兽，沉重地碾上了东段城墙预留的炮位石基！宽大的履带板压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瞬间停止了滚动。
“快！落位！固定！”王启年须发皆张，声音嘶哑得几乎失声，他像只矫健的老猿，第一个扑到炮车旁，指挥着早已等待在此的炮手和力士。
粗大的铁锲被疯狂地砸入石基预留的凹槽，死死卡住履带骨架的转轴。临时加固的炮车底盘在剧烈摇晃中勉强稳定下来。炮手们顾不上喘息，立刻开始清理炮膛、填入定装药包和沉重的实心铁弹。
“瞄准！瞄准那该死的撞车！”戚光眼角的余光瞥见，嘶吼着下令，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颤抖。
炮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污，仅剩的一只眼睛透过弥漫的硝烟和风雪，死死盯住关墙下那如同附骨之蛆的巨大撞车。它距离城门已不足二十丈！在无数狄人悍卒簇拥下，如同移动的堡垒，每一次撞击都让城门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呻吟。浸湿的生牛皮被烧得焦黑卷曲，冒着缕缕青烟，却依旧顽强地保护着内里的结构。下方推车的狄人踩着同伴烧焦的尸体，脸上涂着狰狞的油彩，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疯狂地推动着这夺命的凶器。
“目标！狄人撞车！距离！一百五十步！”炮长嘶吼着，凭借经验报出数据。炮手们拼命转动着同样被冻得僵硬的手轮，沉重的青铜炮管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极其缓慢地调整着角度。
风雪太大，视线模糊。时间，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校准！快！”墨衡跌撞着冲上城楼，冲到炮位旁，右臂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他目光如电，扫过炮管角度，又透过风雪望向那狰狞的撞车，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角度太高！炮口再下压三指！风向西北，风力五级，弹道右偏半尺！”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炮长仅剩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此刻无暇多想，立刻嘶吼着下令：“听墨大人的！下压三指！右移半尺！”
炮手们用尽吃奶的力气扳动螺杆。沉重的炮管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调整到位。
“装填完毕！” “引信准备！” 急促的回报声响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城下，撞车再次被狄人推着向后蓄力，那粗大的撞木如同巨兽的獠牙，对准了城门上那道越来越宽的裂痕！
“开炮——！！！”戚光和墨衡的声音，几乎在同一瞬间炸响！
炮长手中的火把猛地杵向炮尾火门！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风雪！炮口喷吐出数丈长的橘红色烈焰，浓烈的硝烟瞬间将整个炮位笼罩！沉重的实心铁弹带着死亡的尖啸，划破风雪，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狠狠砸向目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嘭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巨响！铁弹没有命中撞车最坚固的正面，而是精准地砸在了其左侧顶盖与车身的连接处！那覆盖着浸湿生牛皮的厚重顶盖，如同被巨锤砸中的龟壳，瞬间四分五裂！粗大的木梁被砸得粉碎，破碎的木片、撕裂的牛皮和下方推车的狄人残肢断臂混合着冰雪，如同喷泉般激射向半空！
巨大的撞击力让整个撞车猛地向左倾斜，几乎翻倒！推车的狄人被震得东倒西歪，惨嚎连连！致命的撞击，被硬生生打断！
“打中了！打中了！”城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士兵们挥舞着残破的武器，激动得热泪盈眶！
然而，欢呼声未落，墨衡的心却猛地揪紧！
“嘎吱——嘣！”
一声刺耳的、令人心悸的断裂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只见那第一门开火的火炮下方，由厚木板和硬木梁仓促拼成的宽大履带板，在承受了巨大的后坐力冲击后，中央连接两块木板的坚韧牛筋索，竟应声崩断！沉重的炮车底盘猛地向下一沉，左侧履带瞬间塌陷下去！
“履带！履带断了！”王启年目眦欲裂，失声惊呼！他扑过去，看着那断裂的牛筋索，眼中满是痛惜和懊悔，“太急了！牛筋索浸了雪水冻硬了！韧劲不够啊！”
“加固！立刻加固！”墨衡厉声喝道，目光扫向另外三门正艰难抵达炮位的炮车，“其余炮位！集中火力！轰击撞车支撑结构！别让它缓过来！”
城下的狄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打击和恐怖的破坏力惊住了，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但很快，后方督战队凄厉的骨哨声响起，如同鞭子抽在野兽身上。更多的狄人悍不畏死地扑向那辆倾斜的撞车，试图稳住它，重新推动！
“轰！”“轰！”“轰！”
另外三门火炮终于就位，来不及彻底固定，便在炮长的怒吼声中次第开火！三门炮的齐射，声势远胜一门！三颗沉重的铁弹带着死亡的轨迹，狠狠砸入混乱的狄人队伍和那辆受损的撞车周围！
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混合着冰雪泥土腾空而起！一颗炮弹幸运地击中了撞车右侧的一个木轮，将其彻底砸碎！倾斜的撞车再也无法维持平衡，轰然一声，彻底侧翻在地！沉重的撞木砸进雪泥中，将下方躲闪不及的狄人压成了肉泥！
“好！”戚光狂吼一声，肩上的压力陡然一轻。城门后苦苦支撑的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濒死的力量再次涌起！
然而，胜利的曙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嘣！嘣嘣！”
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声接连响起！另外三门火炮在发射后，同样遭受了巨大的后坐力冲击。仓促赶制的履带结构，其连接处的牛筋索或皮索，在极寒和巨大的应力下，根本无法承受！有的像第一门一样从中崩断，有的则是连接骨架的皮索被硬生生撕裂！沉重的炮车底盘倾斜、塌陷，炮管歪斜，短时间内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他娘的！”戚光看着那几门瘫痪的巨炮，气得几乎吐血。
更糟糕的是，狄人的反应快得惊人！城下的混乱迅速被压制，后方督战队的怒吼和骨哨声中，狄人步卒如同黑色的潮水，顶着城头再次密集起来的箭雨，疯狂地涌向那几辆尚在风雪中缓慢推进的、体型稍小的撞车雏形！同时，更多的云梯被竖起，搭上城头！城东墙段的防御压力，不降反增！
“守住垛口！滚油！金汁！”戚光的咆哮再次炸响，他丢开那根布满裂纹的顶木，抓起一把缺口的长刀，再次扑向厮杀最激烈的城垛。
墨衡看着瘫痪的炮车和王启年带着工匠拼命用备用的皮索、铁链试图抢修加固履带，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履带的设计思路没错，分散压力在雪地行进有效！但连接件的强度和韧性，在极寒和巨大的火炮后坐力面前，成了致命的弱点！临时拼凑的材料，终究无法替代精密的工艺。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带着金属震颤的沉闷嗡鸣声从狄人军阵后方隐隐传来，穿透了风雪和喊杀声！
墨衡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风雪弥漫的狄人军阵深处，几个比撞车更加庞大的黑影轮廓正在缓缓显现。黑影上方，竖立着如同巨兽臂膀般的长长杠杆，杠杆末端，似乎悬挂着巨大的石块或铁笼！
“抛石机！”墨衡瞳孔骤缩，失声低呼！狄人竟然把这种重型攻城器械也推到了阵前！他们是怎么在深雪中运过来的？！
念头刚起，答案便在他脑中炸开——雪橇！狄人定然使用了宽大的雪橇板来分散重量！自己只解决了炮车在雪地行进的问题，却忽略了狄人同样会用他们的方式克服困难！
“大人！看那边！”一名眼尖的亲兵指着关墙西侧远处，声音带着惊恐。
墨衡强忍眩晕和剧痛，扶着雉堞向西望去。只见风雪中，一支规模不小的狄人骑兵，如同鬼魅般正试图绕过雁回关主防区，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相对平缓的河谷，高速向关城后方插去！他们的目标，显然是关后那些毫无防备的屯粮村落和转运民夫营地！
“戚帅！西侧河谷！狄人轻骑绕袭！”墨衡用尽力气嘶吼。
戚光一刀劈翻一个刚探出城垛的狄人，闻声猛地扭头，看到那支快速移动的骑兵，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李岩呢？！李岩的轻骑呢？！斥候不是说断刃峡信号已退敌了吗？！”
话音未落，那支绕袭的狄人骑兵队中，突然爆发出更加高亢尖锐的呼哨声！紧接着，数百支火箭如同毒蜂群般腾空而起，划破风雪，狠狠射向关城后方隐约可见的几处屯粮草垛和民夫搭建的简陋窝棚！
火焰，瞬间在雁回关的后方升腾而起！浓烟滚滚，随风卷上城头，带来焦糊和恐慌的气息！
“粮草！” “我们的村子！”城头守军瞬间骚动起来，许多人惊慌地望向后方，士气肉眼可见地动摇！
“稳住！不许乱！”戚光目眦欲裂，一刀砍翻一个试图后退的士兵，“玄甲重骑！随我出关！截杀那支狄狗！”他深知，一旦后方粮草被焚、村落被屠，军心必溃！此刻唯有以最精锐的力量，雷霆出击，才能斩断狄人这阴毒的爪子！
“戚帅！不可！”墨衡急声阻止，“重骑甲胄沉重，深雪难行！机动性全失，出去就是活靶子！”他脑中瞬间闪过戚光那支以铁壁防御着称的玄甲重骑，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被狄人轻骑用弓箭肆意射杀的可怕景象！
“难道眼睁睁看着粮草被烧？！看着乡亲被杀？！”戚光须发戟张，怒视墨衡，眼中布满血丝。
“让李岩的轻骑去！”墨衡语速飞快，“斥候回报李将军正撤回关内！轻骑速度快，雪地适应性远胜重骑！他们离河谷更近！”
“李岩？他…”戚光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李岩所部之前被派往断刃峡阻敌，虽有信号传回，但具体情况不明，伤亡几何？士气如何？能否及时赶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三声短促而激昂的号角声，如同穿云之箭，陡然从关城西侧后方响起！紧接着，一支虽然人数不多，却如同锋利匕首般的轻骑兵，卷起漫天雪尘，骤然出现在视野中！为首一将，银甲白袍，身姿挺拔如枪，正是李岩！他高举长槊，槊尖所指，正是那支绕袭的狄人轻骑！
“是李将军！” “援兵来了！”城头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李岩所部轻骑如同旋风，速度极快，瞬间切入河谷，拦腰撞向那支正在纵火的狄人骑兵！刀光闪烁，箭矢如蝗！猝不及防的狄人轻骑顿时人仰马翻，陷入混乱！
戚光看着那支及时出现的轻骑，紧绷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低吼：“好！李岩来得及时！给老子守好城墙！一个狄狗也不许放上来！”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墨衡靠在冰冷的箭垛上，剧烈喘息着，看着李岩的轻骑在河谷中与狄人缠斗，又看看城下仍在疯狂涌来的狄人步卒和那几辆重新被推动的撞车雏形，以及军阵深处缓缓逼近的巨大抛石机黑影，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右臂的剧痛和颅内的金属摩擦声从未如此清晰，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
“大人！您脸色…快下去歇息吧！”亲兵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和额角滚落的冷汗，声音带着哭腔。
墨衡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关城内侧。那顶属于周正元的帐篷帘幕紧闭，一片死寂。但墨衡知道，里面藏着毒蛇。
突然，一个身影从那帐篷侧面溜了出来，正是学徒张贵！他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袄，低着头，脚步匆匆，却不是走向城头或工匠聚集的炮位，而是向着关城后方，靠近马厩的方向快步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左右张望，一只手始终下意识地按着胸口——那个藏着图纸的位置！
墨衡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大人！您看！”亲兵也注意到了张贵的异常。
墨衡没有立刻下令抓捕，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个鬼祟的背影消失在堆积的辎重和雪墙之后。鱼饵动了，但还没到收网的时候。他需要一个更大的饵，钓出背后那条真正的大鱼——靖王！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
“传令王启年！”墨衡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放弃修复现有履带！集中所有材料和人手，以最快速度，给我再造一组！不用考虑火炮后坐力，只求能快速移动！要宽！要长！用最坚韧的皮索和铁链加固连接！我要用它…运别的东西！”
亲兵一愣：“大人？运什么？”
墨衡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投向城墙根某处，风雪掩盖下，那里静静躺着一堆被油布覆盖的、巨大的、冰冷的金属残骸——那是“雷吼”仅存的、布满裂纹的巨大炮管。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决绝的光芒：“把‘雷吼’的残骸…给我拖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