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微醺的热度,拂过小剧场后台灰扑扑的窗棂,卷进一丝若有似无的、混杂着汗味、茶水味儿和油彩味道的熟悉气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张力,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沉重。
高筱贝坐在后台角落那把唯一空着的旧木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绷紧的标枪。崭新的深灰色大褂熨帖地裹着他清瘦了许多的身体,勾勒出依旧挺拔的线条。腋下的金属拐杖靠在墙边,泛着冰冷的光泽。化妆镜前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掩盖了大部分病容,却遮不住眼底深处那片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搭在膝盖上的、微微蜷缩的右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围是熟悉的喧嚣,却又无比陌生。师兄弟们压低了声音交谈,整理大褂,对着镜子最后检查妆容,快板试音的噼啪脆响,催场员刻意放轻了脚步和吆喝……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空气里那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侯筱楼穿着一身深蓝色大褂,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烦躁地踱着步,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焦躁雄狮。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挑剔和巨大的压力。新搭档李筱奎的事彻底告吹,他被迫临时顶替一个捧哏位置空缺的关键角色,词儿是新改的,节奏是陌生的,搭档更是……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角落那个沉默的身影,眼神复杂——一个刚刚拆了石膏、走路尚需依靠拐杖、状态成谜的伤员。
“筱贝,”侯筱楼终于停下脚步,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一种近乎命令的意味,“最后对一遍入活(开场)的词儿?尤其是你接我那句‘腿子’(指腿脚不便的包袱),得翻得脆!千万不能掉地上!”
高筱贝缓缓抬起头。灯光下,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侯筱楼焦躁的脸庞。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巨大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沉重感。
侯筱楼被他这死水般的平静看得心头莫名一凛,那股焦躁更盛。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强行压下不安,语速极快地开始念入活的词儿。
高筱贝安静地听着。当侯筱楼念到那句关键的、带着明显指向他腿伤的“腿子”包袱时,他搭在膝盖上的右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那短暂的停顿后,极其平稳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接上了自己的词儿。声音低沉沙哑,却字字清晰,节奏分毫不差,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运行。
对完词,侯筱楼似乎松了口气,但看着高筱贝那过分平静、甚至有些空洞的眼神,心头的不安却并未散去,反而像阴云般更加浓重。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走向侧幕条,掀开厚重的绒布帘子一角,窥探着前台的动静。
观众席的喧闹声浪隐隐传来,像遥远的海潮。聚光灯的光晕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明晃晃的光带。
高筱贝依旧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的目光再次低垂下去,落在自己那条被宽大裤管遮掩、却依旧能感受到僵硬和隐痛的左腿上。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月牙形印痕传来清晰的痛感。栾云平那番冰冷刺骨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
“……你现在回去,除了添乱,除了让所有人看着你这条腿、想起那场砸了的封箱,还能干什么?!”
巨大的屈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他真的……行吗?
后台的灯光似乎暗了一下。催场员刻意压低的、带着紧张的声音响起:“筱贝哥,筱楼哥,下一队准备!”
侯筱楼猛地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回来,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拐杖,塞到高筱贝手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紧绷。
高筱贝握着冰冷的拐杖头,金属的寒意瞬间渗透掌心。他撑着拐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艰难,站了起来。身体因为瞬间的承重而微微晃了一下,左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侯筱楼没有扶他,只是站在一步之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神里有催促,有审视,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一步,两步……沉重的金属拐杖点地声在寂静的后台格外清晰。“笃、笃、笃……”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高筱贝走得极其缓慢,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体细微的颤抖和粗重的喘息。那条伤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精心梳理过的鬓角。
通往舞台的侧幕通道狭窄而昏暗。聚光灯的光晕在前方出口处形成一片刺眼的白亮。观众席的喧哗声浪越来越清晰,如同汹涌的海潮拍打着耳膜。那光,那声音,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带着巨大的吸引力,也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兜头罩下。
高筱贝的脚步在侧幕条前停住。他微微喘息着,握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抬起头,望向那片刺目的光晕。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舞台刻入骨髓的渴望,有对聚光灯的本能悸动,有深切的恐惧和巨大的不自信,更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侯筱楼站在他身侧,同样望着那片光,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抬手,重重地拍在高筱贝的后背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和一种近乎蛮横的信任!
“上!”
这一掌,如同点燃引信的火焰!
高筱贝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残存的力气灌注到手臂和那条完好的右腿上!猛地向前迈出一步,踏入了那片刺目的光晕之中!
“笃!”
拐杖点在舞台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沉重的一声响!
瞬间!
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欢呼声、夹杂着兴奋的尖叫和口哨声,如同实质的音浪,轰然炸响!瞬间淹没了整个剧场!聚光灯灼热的光线如同无数根滚烫的针,瞬间刺穿了他!巨大的声浪和光线的冲击让他眼前猛地一花,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拐杖,稳住了身形。强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适应着这暌违已久的、令人眩晕的舞台中心。台下是黑压压的、攒动的人头和无数双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睛。巨大的热情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掀翻!
侯筱楼紧跟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脸上已经挂上了职业的、略带夸张的笑容,对着台下拱手作揖。
高筱贝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松开紧握拐杖的一只手,和侯筱楼一起,对着台下深深鞠躬。动作因为左腿的僵硬和拐杖的支撑而显得有些滞涩,不够流畅。
起身的瞬间,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台下前排——那个曾经为他预留、如今却空空如也的位置。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抽痛。他迅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
开场白由侯筱楼主导,流畅而热情。高筱贝配合着,该点头点头,该接话接话,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但吐字清晰。然而,最初的激动和掌声过后,当侯筱楼开始铺平垫稳,试图抖出第一个包袱时,问题出现了。
台下观众的反应……有些微妙。
期待的笑声有,但并不热烈。更多的是一种观望,一种带着好奇和探究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他腋下那副冰冷的金属拐杖上。那根拐杖,在璀璨的舞台灯光下,像一道无法忽视的、刺眼的伤疤,无声地提醒着所有人那场灾难性的封箱,提醒着他此刻的“残缺”。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空气仿佛凝固了!聚光灯的光线变得格外灼热,烤得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握着拐杖的手心也变得湿滑黏腻。
侯筱楼抛出的第一个小包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台下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礼貌性的干笑。
后台侧幕条旁,栾云平抱着胳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台上的高筱贝。烧饼站在他旁边,紧张地搓着手,铜铃眼瞪得溜圆,大气不敢出。
高筱贝清晰地感觉到侯筱楼投来的、带着焦灼和催促的目光。搭档的压力,观众无声的审视,聚光灯的灼烤,腿伤隐隐传来的刺痛……无数种力量撕扯着他!那根名为“自信”的弦,绷紧到了极致,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崭新的深灰色大褂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湿痕。
要砸了吗?
又要像封箱那次一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再次狼狈地倒下?
栾云平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
就在他心神即将失守、眼神开始涣散、握着拐杖的手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瞬间——
侯筱楼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近乎夸张的惊愕,如同惊雷般在舞台上炸开:
“哎呦!我说筱贝!”侯筱楼猛地侧身,手指几乎要戳到高筱贝腋下的拐杖上,脸上是极其浮夸的“惊讶”,“您这……您这今儿是唱哪出啊?《铁拐李》下凡尘?还是……您这腿,是让后台那门槛儿给绊的?” 他故意把“门槛儿”三个字咬得极重,眼神促狭。
这是一个临场的、极其大胆的砸挂!直接把矛头指向了高筱贝的腿伤和那根无法忽视的拐杖!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好奇和期待的嗡嗡议论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高筱贝身上!
高筱贝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扒光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侯筱楼!那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和一种濒临爆发的危险!
后台侧幕条后,栾云平眉头瞬间锁死!烧饼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惊呼出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高筱贝会被这近乎羞辱的砸挂彻底激怒、场面即将失控的千钧一发之际——
高筱贝眼底翻涌的狂怒,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火焰,瞬间凝固!随即,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转化成了某种极其锐利、带着巨大痛苦却无比清醒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侯筱楼那张带着夸张“惊讶”的脸,盯着他促狭眼神里那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鼓励和催促!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侯筱楼在用最极端的方式,逼他!逼他直面这道伤疤!逼他把这弱点变成武器!
巨大的屈辱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在胸腔里激烈冲撞!但就在这冲撞的顶点,一股被压抑了太久、源自舞台本能和强烈求生欲的力量,轰然爆发!
“门槛儿?”高筱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激怒的、近乎尖利的沙哑,瞬间压过了台下的嗡嗡声!他猛地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
“笃!!!”
一声沉闷而极具力量的撞击声,如同惊堂木敲响!瞬间镇住了全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吸引!
只见高筱贝猛地挺直了因为伤痛而微微佝偻的脊背!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平静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被激怒的狂放和一种近乎狰狞的倔强!他一手拄着拐杖,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猛地指向侯筱楼,声音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撕裂变形,却带着一种穿透全场的、令人心颤的力量:
“侯筱楼!你少在这儿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这腿怎么折的?!”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悲愤和控诉,“还不是拜你那‘温吞水’(指包袱不响)的捧哏所赐?!封箱台上!要不是你捧得跟堵墙似的,我能急得从台上往下蹦?!能把这腿摔成八瓣儿?!”
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极大,带动着身体一个趔趄,全靠拐杖死死撑住才没摔倒!那狼狈又倔强的姿态,带着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力!
“现在倒好!”他喘着粗气,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钉在侯筱楼脸上,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委屈,“我拖着半条命回来救场,你不说感恩戴德,还在这儿拿我的腿砸挂?!侯筱楼!你的良心呢?!让狗吃了?!”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和反砸挂,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引爆了整个剧场!
“轰——!!!”
台下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笑声和雷鸣般的掌声!观众们被这出乎意料的反转、这带着巨大真实痛苦又无比荒诞的“甩锅”彻底点燃了!笑声、掌声、叫好声几乎要掀翻剧场的屋顶!
“好!!!”
“哈哈哈哈!甩锅甩得漂亮!”
“筱贝牛逼!”
“侯筱楼懵了!”
侯筱楼站在台上,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力全开的反砸挂砸懵了!他脸上的“惊讶”瞬间变成了真实的愕然和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但仅仅一瞬,他立刻反应过来!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角儿,他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愕然切换成了极其夸张的“委屈”和“愤怒”,配合着高筱贝的控诉,猛地跳了起来!
“哎呦喂!高筱贝!你血口喷人!”侯筱楼指着高筱贝的鼻子,声音拔得更高,带着浮夸的愤怒,“你自个儿在台上惦记着‘小尾巴’走了神,摔断了腿,这黑锅也往我头上扣?!我捧得再不好,能让你从台上往下蹦?!你当你是孙悟空啊?!翻筋斗云呢?!”
“就是你!就是你那堵墙似的捧哏!把我的筋斗云给堵回来了!直接给我拍地上了!”高筱贝毫不示弱,拄着拐杖往前逼了一步,虽然动作踉跄,但那气势却如同出鞘的利剑!
“放屁!是你自己魂儿让‘小尾巴’勾走了!关我屁事!”
“是你捧哏太次!把我魂儿都捧丢了!”
“是你心不在焉!”
“是你活儿不行!”
两人在台上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唾沫横飞,包袱一个接一个往外甩!围绕着“腿是怎么折的”这个荒诞核心,把封箱的失误、后台的矛盾、甚至观众席的哄笑都砸了进去!节奏快得像爆豆子,包袱又响又脆!观众的笑声和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气氛瞬间被推向了高潮!
后台侧幕条后,栾云平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镜片后的锐利目光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赞许和如释重负的光芒。烧饼更是激动得差点蹦起来,捂着嘴无声地狂笑,对着台上的两人疯狂竖大拇指!
高筱贝完全沉浸在了这场疯狂的、带着巨大宣泄的表演中!他忘记了腿上的疼痛,忘记了那根冰冷的拐杖,忘记了台下的审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挣脱了枷锁的雄狮,在舞台上尽情地咆哮、控诉、反击!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背,脸上却焕发出一种久违的、近乎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是自信,是掌控力,是重新回到属于他的领地、肆意挥洒的酣畅淋漓!
这场由侯筱楼点燃、被高筱贝彻底引爆的“甩锅大战”,成了整场演出最炸裂、最意想不到的高潮!观众的笑声和掌声经久不息。当两人终于以一个极其夸张的“互踹”动作(高筱贝象征性地用拐杖点地,侯筱楼配合着夸张地跳开)结束这场闹剧时,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好!!!”
“太棒了!”
“筱贝!筱贝!筱贝!”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无数双手臂挥舞着,无数双眼睛闪烁着兴奋和狂热的光芒!高筱贝拄着拐杖,站在舞台中央,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光洁的地板上。他微微眯着眼,望着台下这片沸腾的海洋,感受着那久违的、将他彻底淹没的狂热和认可。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眩晕感席卷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滚烫的灼热!
他做到了!他真的站回来了!
就在这巨大的喜悦和喧嚣几乎将他吞噬的瞬间,他的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投向了舞台侧幕条的方向!
厚重的、深红色的绒布帘子被掀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逆着后台通道昏暗的光线,只能看到一个纤细的轮廓。我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连衣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我的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指尖用力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和……无法言说的巨大紧张!那双清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舞台中央的他,眼神里翻涌着浓烈的心疼、巨大的担忧、难以言喻的骄傲……还有一丝近乎虔诚的光芒!
是我!
那个被他推开、被他伤害、却又在他最绝望时笨拙地唱着童谣、递上奶糖、在复健室外默默守候的身影!
高筱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失语!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掌声、所有的荣耀,在这一刻仿佛都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侧幕条后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
后台通道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栾云平)似乎对着侧幕条后的我,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鼓励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高筱贝看到,那个站在侧幕条后的身影,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又像是被内心积压了太久、再也无法控制的情感洪流所驱使——
我猛地松开了绞紧的手指!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浪里,在璀璨夺目的舞台聚光灯下——
我像一只离弦的箭,像一道挣脱束缚的风,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朝着舞台中央的他,狂奔而来!
米白色的裙裾在奔跑中飞扬,如同翩跹的蝶翼!我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专注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我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锁定着他!那眼神,仿佛穿越了十六年的光阴尘埃,带着胡同口老槐树下那个小女孩所有的委屈、倔强、和那个写在照片背面、被泪水洇染的、迟到了太久太久的——
**“除非你跑着来抱住我!”**
这一次,换我奔向你!
高筱贝呆呆地站在原地,拄着拐杖,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那道不顾一切奔向他的身影,看着我眼中那孤注一掷的光芒,看着那飞扬的裙角和决绝的姿态……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填满、胀痛!巨大的酸楚、狂喜、难以置信和一种灭顶般的感动,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就在我即将冲到他面前的那一刹那!
高筱贝猛地松开了紧紧握着的拐杖!
冰冷的金属拐杖“哐当”一声,重重地砸落在光洁的舞台地板上!
在所有人震惊的抽气声中,在侯筱楼和栾云平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
高筱贝用那条刚刚拆掉石膏、依旧虚弱无力的左腿,强撑着剧痛和巨大的风险,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向前迈了一大步!同时张开双臂!
下一秒——
那道不顾一切奔来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敞开的怀抱里!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高筱贝被这巨大的冲力撞得向后趔趄了一大步!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怀中那个温软的、颤抖的身体!双臂如同铁箍,将我紧紧地、深深地嵌进自己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失去了平衡!高筱贝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她,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了光洁的舞台地板上!
“啊——!”台下的观众发出齐声的惊呼!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高筱贝在倒地的瞬间,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做了肉垫,将我牢牢护在怀里。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地板,传来一阵钝痛,但他浑然不觉。他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我温热的体温,感受着我剧烈的心跳隔着衣物撞击着自己的胸膛,感受着我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无法抑制的颤抖。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消失了。
璀璨夺目的聚光灯消失了。
后台的喧嚣消失了。
腿上的剧痛消失了。
只剩下怀中真实的、温软的身体,和她发间传来的、淡淡的、如同童年胡同口老槐花般的清甜气息。
“……抱住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颤抖的、细若蚊蚋的声音,从他紧贴着她发顶的唇齿间溢出,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滴落在我的发间,“这次……真的……抱住了……”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了他!纤细的手臂死死地环住他的腰背,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从他颈窝处传来,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
“……嗯……” 我埋在他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哽咽着,发出一个模糊不清却无比坚定的单音。
所有的误会,所有的伤害,所有的痛苦和等待,在这不顾一切的奔跑和紧紧相拥的瞬间,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和无声的誓言。
舞台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地板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像一幅定格的、无声的油画。
台下,死寂过后,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热烈、更加持久、几乎要掀翻整个剧场的掌声和欢呼声!观众们激动地站立着,用力地鼓掌,许多人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
后台侧幕条旁,侯筱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随即猛地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我早知道了”的促狭笑容。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根冰冷的拐杖,在手里掂了掂,对着栾云平和烧饼的方向,挑了挑眉。
栾云平站在阴影里,镜片后的目光深邃,看着舞台上紧紧相拥的两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紧抿的唇角,却极其细微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烧饼更是激动得手舞足蹈,对着台上疯狂地挥手,无声地咧着嘴大笑。
初夏的风,带着槐花的清甜气息,穿过喧嚣的剧场,拂过舞台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许多许多年前,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下,缺了门牙的小男孩紧紧箍着小女孩的脖子,在拍立得照片上留下傻乎乎的笑容,稚嫩的铅笔字写着:“我和小尾巴,永远在一起!”
而此刻,在经历了撕碎、拼凑、风雪、泥泞、断裂与重生之后——
“……槐花白,槐花香……”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哽咽的、不成调的哼唱声,从高筱贝紧贴着怀中人发顶的唇齿间,极其缓慢、极其温柔地流淌出来,在如潮的掌声里,微弱却清晰地回荡。
“……小小子,别慌张……”
“……摔了跤,拍拍土……”
“……站起来……”
“……还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