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朗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下意识侧头,看向讲席上正闭目养神、等待他们继续诵读的周老夫子。
还未到正式讲课时间,但夫子总是会提前来监督他们。
晨光勾勒出夫子清瘦的侧影,花白的鬓角,深陷的眼窝旁是岁月刻下的细密纹路。
平日只觉夫子严厉,背不出书便要挨戒尺,手心常红肿着。
可此刻,天幕上那些被彩屑“淹没”的老师含泪的眼,竟与周夫子偶尔在讲“先贤风骨”时、眼中倏然闪过的温热重合了。
陈元朗喉头莫名发紧。
……
早自习结束,快要到正式上课时间,天幕也在书院范围内消散。
阳光透过窗棂,在陈元朗的书案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他不再胡思乱想,而是挺直了背脊,深吸一口气,朗朗的读书声重新响起,比方才更添了几分清亮与笃定,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目光掠过讲席上闭目养神的周夫子时,少年眼中少了几分畏缩,多了几分亲近与郑重。
[小孩也是一群特别好的小孩。]
[怪不得老师总是说一届不如一届。[捂脸]]
[因为她见过最好的。]
[有的老师值得[微笑.jpg]有的老师不配。]
[一个好老师根本不用自己说,学生自己会宣传。]
国子监算学斋,寒气逼人。
算学王博士正对着李学子和赵学子摊开的算学作业展开“批斗”。
题被解得七扭八歪,答案更是离谱得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朽木!朽木不可雕也!”
“此等粗疏,将来如何为官牧民?如何兴修水利?简直是……”
怒斥声被天幕的喧哗骤然打断!
王夫子愕然看着天幕,尤其是那些被彩屑糊了满脸、还强忍泪水的老师。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因常年伏案而微驼的后背,又低头看看作业上那些个让他恨铁不成钢的离谱答案,再看看面前两个冻得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的少年。
一股极其陌生的酸涩感,混杂着一种“成何体统”的强烈不适,猛地涌上心头。
待看到“原来老师才是被留下的”字样时,王守拙喉头更是一哽!
留下?留下什么?留下这一地算错的课业?留下这满斋冻得流鼻涕的“朽木”?
他几乎能想象,若真有一日这群混小子“毕业”了,对着自己来这么一出“彩屑礼花”,自己怕不是要当场拂袖而去,怒斥“斯文扫地”!
“哼!”
王夫子猛地一甩袖子,仿佛要甩掉心头那点刚被勾起的、不合时宜的惆怅。
他重新板起脸,指着簿错题,
“李思明!赵文清!尔等可知错在何处?心思都飘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儿给老夫重算!算不清,今夜就睡在这里!”
李思明和赵文清苦着脸对视一眼,认命地重新计算。
赵文清偷偷对李思明挤了挤眼,用气声说,
“老王头……刚才是不是……眼圈有点红?”
李思明没敢抬头,只闷闷地“嗯”了一声,计算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
也许……算清这道题,让老王头少生点气,比天幕上那些花里胡哨的纸片,更能让这倔老头心里舒坦点?
……
李思明和赵文清甚至拿来了算筹,拨弄得噼啪作响。
王夫子裹着棉袍,眯着眼在一旁监督。
无人说话,只有算筹碰撞声与窗外呼啸的寒风交织。
[我像是一名小偷,偷窥着别人的青春。热泪盈眶。]
[虽然不是毕业生,但是哭的稀里哗啦的[流泪.jpg]]
[没能在自己的青春熠熠生辉 却总在别人的青春哭得泣不成声,太好哭了。]
[其实这么一想 当老师也挺好的。]
[这才是我想当一个老师的原因,照亮学生前进的路。[流泪.jpg]]
[原来老师才是那个被留下的学生。]
[看不得这类离别的视频。现在感觉老师的强大,如果是我,来两次我就无法承受了,这辈子确实是来渡情劫的。]
[最受不了这种离别,相处几年又开始换新面孔。]
[要死了你们这么浪漫,以后那么久的岁岁年年让留下来的老师怎么办。[流泪.jpg]]
——
【有爱的家庭会飞出恋家的鸟。#亲情#温暖#家庭】
【当我们不断成长,接触到更多人,交到更多好朋友之后,才发现和家人的相处方式有很多种。
原来花家人的钱是可以没有愧疚感的,可以肆无忌惮的跟父母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像朋友那样相处。
难怪他们有人一受委屈就想家,有爱的家庭才会飞出恋家的鸟。】
[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可以每天跟家人聊天,哪里来那么多天可以聊啊。]
阿燕坐在油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手帕。
她想起自己从记事起就像个陀螺,白天在铺子里帮工,晚上还要照顾三个弟妹。稍微慢一点,娘亲刻薄的责骂和“赔钱货”的称呼就会劈头盖脸砸过来。
爹?爹只会沉默地抽着旱烟,或者在她娘骂得太难听时,不耐烦地吼一句:“行了!少说两句!”
她一直觉得,这就是命。
女儿家,生来就是吃苦受累的,熬到嫁人,不过是换个人家继续熬。
天幕上出现后,打开了她心里某个锈死的锁。
“原来……不是只有我这样?”
“原来……他们那样对我,不是因为我不够好,不够努力,不够听话?”
但她却始终没有勇气去改变、逃离,一直唾弃这样太过懦弱的自己。
油灯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亮她眼中渐渐积聚的水光。
但这一次,泪水没有落下,反而被一种陌生的、带着灼热的力量蒸腾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怯懦都呼出去。
她小心翼翼地摸出几枚攒了许久的铜钱,那还是她偷偷省下、准备给弟妹买零嘴的钱。
“不,”
她对着摇曳的灯火,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我不要再像这样了。我不要一辈子当个只会干活、挨骂、被说‘赔钱’的木头人。我要……先顾着自己。”
看着评论区无数有着相同境遇的人,或漂泊或有一技之长,最终都选择了远离。
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在她心中生根:攒钱,偷偷地学更多花样子,也许……也许有一天,她能离开这个铺子,靠自己的针线活,养活自己。
不只是为了逃离,也是为了能真正地“活”着,不再依附于那个永远觉得她不够好、不配被爱的“家”。
[奶奶养出了恋家的鸟,父母养出了自由的鸟。]
[一直觉得自己对家没什么归属感,直到高一的时候住校,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时好时坏的家庭养出了一个恋家和想逃离拧巴的鸟。]
[“原生家庭的爱不足以让我死心塌地,恨也不足以让我远走高飞。”]
[“我好累”
“谁不累?都是这样过来的啊”]
十四岁的少年水生蹲在河边,借着月光清洗锄头上的泥土。
之后就是长久地看着河面发呆。
他是家里的老二,上头有个受宠的哥哥,下面有个体弱多病的弟弟。他夹在中间,爹娘的目光似乎永远落不到他身上。
哥哥闯了祸,挨打受罚的往往是他;弟弟要吃药,家里拮据,第一个被克扣口粮、甚至被爹娘呵斥“少吃点,省给你弟弟”的也是他。
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哭诉,换来的只有爹不耐烦的“没出息!你不会打回去?”或者娘忧心忡忡的“忍忍吧,别惹事,家里够乱了。”
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把委屈咽下去,习惯了像个影子一样活着。
他觉得,大概自己生来就是多余的,不配得到关注和庇护。而他身为男子,这样的性别诉苦只会让人觉得不知足。
“没有人撑腰……”
他喃喃自语,看着河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还带着稚气,眼神却过早地染上了疲惫和麻木。
猛地掬起一捧冰凉的河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他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月光下,少年的脊背挺直了些许。
“爹娘靠不住,那……我就靠自己。”
他握紧了拳头,粗糙的指节捏得发白,
“下次再有人欺负我,我就打回去!打不过也要打!”“
学堂里先生讲的那些道理,我也要好好学,不能光给哥哥弟弟干活了。我要……我要给自己挣条路出来!”
他不再看河水中那个委委屈屈的影子,转身大步走向那个灯火昏黄、却从未真正给予他温暖的家,眼神里终于第一次燃起了为自己而战的决心。
[“你好好上学,不用担心钱缺钱了就和我们要”
“怎么又没钱了,赚钱多难你知道吗,不会省点钱吗”。]
[“你不用管别人,读好你自己的书就行了”。]
[“为什么别人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
[因为好欺负 没有人给你撑腰。[流泪.jpg]]
[“不是每一个家都是避风港”。]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孩子。]
殿内烛火通明,嬴政独自立于巨大的山河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代表赵国邯郸的位置。
天幕上的话题让他想起了那些似乎已经十分遥远的记忆。
那个模糊的身影,在他最需要庇护的年纪,为了王位,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他和母亲,独自逃回秦国。
留给嬴政的,是异国他乡的颠沛流离,是“弃子”的烙印和朝不保夕的恐惧。小小的他,曾无数次在深夜攥紧拳头,质问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割舍骨血?
那个曾经相依为命、给予他短暂温暖的女人。回到秦国后,她的眼神渐渐变了。
从依赖到野心,从温情到放纵。最终发展到与嫪毐的丑闻,甚至生下了两个威胁他王位的孽种!
嫪毐之乱,那场差点颠覆他一切的叛乱,背后站着的,竟是他血脉相连的母亲!
被至亲背叛的剧痛和滔天怒火,最终还是只将她囚禁于雍城,终生不复相见。
还有那个将他从赵国带回、助他登基的“恩人”,权倾朝野,视他为傀儡。
他传授知识,却也编织着巨大的权力之网,意图永远操控他。
那份名为“教导”实则“控制”的窒息感,让嬴政最终不得不赐死吕不韦,亲手斩断这最后一丝扭曲的“亲情”纽带。
恨吗?怨吗?痛吗?
自然是恨的,怨的,痛的。这些至亲之人,在他最弱小、最需要依靠的时候,给予他的不是庇护和引导,而是抛弃、背叛和利用。
正是这些刻骨铭心的经历,锻造了他如今的性格。
嬴政缓缓闭上眼。
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在冷峻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胸膛深处,似乎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在翻搅。
他并非没有感觉的石头,那些伤痛,如同陈年旧伤,早已结痂,但痂下的皮肉,终究是扭曲过的。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里,所有的波澜已归于沉寂。
“俱往矣。”
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弃我者,叛我者,皆已成冢中枯骨。朕早已不是邯郸城里那个任人摆布、惶惶不可终日的稚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殿外,扶苏平时处理政务的偏殿方向,此刻应已熄了灯。
但嬴政仿佛能看到那个青年伏案书写的身影,看到他眉宇间逐渐显现的与自己相似的坚毅。
以及那份自己年少时不曾拥有的、被理解和支持滋养出的从容与自信。
扶苏……是他嬴政的儿子,是他血脉的延续,更是他亲手选择的继承人。
天幕点醒了他,也点醒了扶苏。
他不会再重蹈父辈以及原本历史的覆辙。
“朕,会做得更好。”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不是承诺给任何人听,而是说给他自己心中那个曾被伤害、被遗弃的幼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