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巍峨如狱,镇压万古幽冥。
其光怪陆离的殿宇、奔涌不息的忘川、肃穆庄严的鬼门关,构成了阴司最广为人知的威严面孔。
然而,如同巨兽有排泄之窍,这庞然鬼府亦有其不为人知的污秽角落——残羹巷,便是深嵌在酆都外城边缘,一处流脓淌血般的疮疤。
此地非自然造化,乃是阴阳法则运转下不可避免的淤积。
阳世酒肆倾倒的馊饭泔水如同瀑布,裹挟着未啃净的骨头、腐烂的菜叶、浑浊的油脂,自虚无的裂隙中轰鸣泄落;
豪门盛宴剩余的珍馐美味,失去了色香味,仅留下腐败的残渣与依附其上宴客的虚情假意,也在这里堆积如山;
药庐煎煮后黏稠的药渣,带着病痛、绝望与未能痊愈的怨毒,汇入污浊的洪流;更有凡人肠胃不适、醉酒后的秽物,饱含生灵血肉消化半途的腥臊酸腐,自阳间茅厕直通此地的幽径倾泻而下……
阴间亦不例外。
破损法器的灵气残渣如同毒电,在污秽中闪烁不定;过期失效的引魂香灰,带着无数未能成功引渡的游魂怨气;
判官笔削落的薄薄罪业尘埃;甚至某些鬼差清理孽镜时扫下的“无用映像”碎片……凡此种种,无论阳损阴秽,尽被无形的法则涡流卷入此地。
亿万年堆积,此地已非寻常巷陌。
巷之入口,赫然是两道凝固的“油脂瀑布”。
粘稠、乌黑、散发着尸蜡般甜腻恶臭的油脂,并非静止,而是极其缓慢地流淌、凝结、剥落、再堆积,仿佛某种巨大生物仍在缓慢分泌的伤口。
攀附其上的,是密密麻麻、粗如人臂的怨念藤蔓,藤身暗紫,布满青筋般的凸起,吸食着油脂中的浊气与残留的微弱情绪,顶端开出脓包般的惨白花朵,花蕊深处,不时有挣扎的幽魂面孔一闪而逝。
踏入巷中,脚下是深可没膝的烂泥潭。
它并非静止的泥沼,而是活物般翻涌着,由亿万细碎食物残渣、腐烂物、毛发、未名的胶状物、乃至风化的骨骼粉末混合而成。
粘稠、滑腻、冰冷,每一步踏下,都发出“噗叽噗叽”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仿佛踩踏着无数腐败的内脏。
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并非单一的腐臭,而是馊、酸、腥、骚、霉、陈、浊……所有你能想象的负面气息混合成的炼狱汤剂,浓稠得如同实质,无孔不入地钻入魂体深处,试图腐蚀每一缕清明。
头顶永远翻滚着灰黄泛绿的“秽气云”,低低压下,几乎触手可及。
云中不时滴落“秽雨”,有时是油腻的黄色汁液,有时是腥红的粘稠血丝虫(由无数细小的噬腐微生物凝聚),落地便激起一团腐蚀性的青烟。
偶尔,会有散发着刺鼻霉味的惨绿色荧光孢子在云层下漂浮游荡,碰到魂体便无声炸开,喷洒出能短暂致幻的粉末。
两侧的“建筑”更是奇观:
整座油脂凝结的矮丘被挖掘成蜂窝般的洞穴;巨大的、早已石化的兽类胃囊被遗弃,成为流浪者的居所;
朽烂的、缠绕着发丝般怨念丝的庞大马车骨架歪斜插在泥潭中;一座由无数破碎饭碗粘连堆砌而成的“碗山”矗立在巷尾,碗沿残缺,渗漏出黑黄色的汤汁残迹;
还有一片“骨渣滩”,细碎的、形态各异的骸骨碎片在污浊的泥水中泛着惨白的光,踩上去发出细密的“咯吱”声,无数残缺的意念碎片在其中如磷火般明灭。
光,在这里是奢侈品。
寻常幽冥的幽绿鬼火在此地都显得病恹恹,如同风中残烛般飘忽不定,难以驱散深入骨髓的浓稠黑暗与寒彻灵魂的污浊。
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污浊深海中,亦挣扎着一些“居民”。
馊缸老丐:他是巷中的“活化石”。
将自己深埋在一个巨大的、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千年酸菜缸中,缸壁挂满厚厚的、缓慢流淌着黄绿色粘液的霉斑,散发着刺鼻的氨水味。
他枯槁如柴,只剩下一张松弛发青的皮囊紧贴骨头。
浑浊的眼球毫无生气,只有在本能驱使下,才机械地伸出鹰爪般的枯手,用力抠挖自己的喉咙深处,发出“呕…呕…”的空洞干呕。几滴浑浊不堪、带着血丝的黄水费力地挤出,滴落缸底早已固化的污块上。
“呸!又馊又少…连…连脏东西都嫌弃老子…”嘶哑的咒骂如同磨刀石刮擦铁锈,每一次用力,喉部的皮肉都裂开细小的口子,渗出黑褐色的液体。
污物滴下不久,缸底便有轻微的吮吸声传来——更细微的秽物生命在啃噬这最后的“残渣”。
“黑酒馆”与酒徒泼皮“滚刀肉”:在油脂瀑布旁,勉强支起一个扭曲的空间。用腐朽船板、风干的兽皮、甚至几根惨白的人腿骨搭成了简陋的棚子。
门楣上挂着一块淌着黑油的兽头骨权充招牌。
里面所谓的“酒”,实则是以极阴处的秽水,混合劣质阴酒渣、甚至腐尸肉浸出的汁液炼制而成,浑浊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
泼皮“滚刀肉”刚灌下几大碗这种黑酒,带着一股浓烈的、仿佛发酵内脏般的气息踉跄而出。
他身形虚浮肿胀,脸上带着不自然的酡红与戾气。
扶着门口一根爬满霉斑、渗出黑色粘液的腐木柱,“哇——”的一声,将腹中翻江倒海的液体、未消化的糊状污秽物喷泉般吐出,溅在油腻的地面上,激起一小片蒸腾的酸腐雾气。
秽物落地瞬间,不远处一片由烂菜叶和骨渣堆积的阴影轻微蠕动,伴随一声贪婪至极、细若游丝的“嗞溜”声。
拾荒小鬼“酸杏儿”:她是这片污浊中唯一一抹接近“鲜活”的色彩,或者说,是未被彻底染黑的尘埃。
约莫七八岁,头发枯黄打结,小脸脏得只能看清一双黑白分明、大得惊人的眼睛,带着野性生灵特有的警惕与懵懂。
穿着几块碎布胡乱拼凑、油污板结的“衣服”,赤着双脚,泥巴一直糊到小腿肚。她在瓦砾、油脂堆、骨渣滩间敏捷地翻找、跳跃,像只小小的泥猴子。
她在寻找任何能塞进嘴里、勉强维持魂体不散的东西:
也许是半颗被踩扁、粘在石缝里侥幸未被腐化的浆果核;
也许是一块干硬的、沾满灰尘但闻着还不太馊的面饼碎屑;
或者像此刻,她正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颗早已发黑发软、表皮破损流出污黑汁液的烂杏子——这是她藏在怀里捂了一天,实在饿极了才拿出来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