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戈壁的风是有脾气的,有时像温柔的手拂过人脸,有时却像无数把刀子,能把石头都削出模样来。在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原上,矗立着一片奇形怪状的石林,最高的石柱得有十个人叠起来那么高,矮的也比骑马的人还高些。这些石头被风啃得坑坑洼洼,有的像昂首的骆驼,有的像弯腰的老人,当地的牧民都说,这是上古风伯留下的琴弦,风一吹,就能听见它们说话。
阿石就生在离石林最近的黑石部落。他娘生他那天,戈壁刮了场百年不遇的黑风,沙石打得帐篷噼啪响。等风停了,接生的婆婆才发现,这孩子不会哭,也听不见动静——是个聋哑儿。部落里的人都说这是不祥之兆,劝阿石的爹把他扔到石林里喂狼。阿石的爹是个老实巴交的牧民,他摸了摸孩子皱巴巴的小脸,把人紧紧抱在怀里:“都是老天爷给的娃,咋能说扔就扔。”
阿石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也听不见牛羊的叫声。别的孩子在帐篷外追逐打闹时,他总爱一个人跑到石林边,往那些冰凉的石头上贴。一开始,他爹怕他出事,总跟着,后来见他只是静静地靠着石柱,也就由着他去了。
没人知道,阿石能“听”见风的声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皮肤,用骨头,用整个人。当风掠过石林,别人听到的是呜呜的呼啸,他却能从石柱传来的细微震动里,分辨出不同的节奏——像老人咳嗽的沉缓,像姑娘唱歌的轻快,像马蹄踏过的急促。他把脸贴在石头上,那些震动顺着脸颊传到心口,像有无数根细针在轻轻扎,每一下都带着不同的意思。
八岁那年的夏天,部落准备迁徙到水草更丰茂的东边。出发前一天,阿石突然疯了似的拽着他爹的衣角,往石林那边拉。他爹不明白,以为他又想去找石头玩,挥手甩开了。阿石急得满脸通红,捡起地上的石子,在沙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帐篷,又画了个向下的箭头,接着用手比划下雨的样子,最后指着东边的方向拼命摇头。
他爹愣了愣,部落里的老祭司正好路过,看了看地上的画,又看了看天边的云彩,皱起了眉头:“这娃是说东边有雨?可眼下明明是大晴天。”没人信阿石的话,迁徙的队伍还是按时出发了。结果走到半路,天突然暗了下来,瓢泼大雨裹着冰雹砸下来,好几头刚出生的小羊羔被砸死了,帐篷也被狂风掀翻了好几顶。
从那以后,部落里的人再不敢小看这个聋哑少年。他们发现,每次阿石对着石林发呆后,总会画出些奇怪的符号——有时是波浪线,那准是附近要涨水;有时是交叉的线条,那是提醒大家别往某个方向去,那边多半有流沙或者狼群。老祭司说,阿石能听懂风语,是风伯派来守护部落的先知。
阿石十三岁那年,戈壁来了一群穿盔甲的陌生人,骑着高大的马,说要在这里修建堡垒。为首的将军听说了阿石的本事,派人把他抓到帐篷里,逼他说出哪里能挖到水源。阿石紧闭着嘴,任凭那些人又推又搡,就是不肯动笔。将军火了,拔出刀架在他脖子上:“再不说,就把你扔进石林喂风!”
那天夜里,阿石被关在一个破帐篷里。他靠着冰冷的帐篷杆,突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震动,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石林传过来的。那震动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像无数只手在捶打他的骨头,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猛地站起来,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又在圈里画了很多歪歪扭扭的线条,最后用手指着圆圈的中心,拼命点头。
看守他的士兵见他画图,赶紧报告了将军。将军来看了半天,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当是这聋哑儿在胡画。可第二天一早,怪事发生了——昨天那些士兵扎营的地方,突然裂开了一道大缝,缝里冒出滚滚热气,接着就喷出了滚烫的热水,把好几顶帐篷都烫化了。原来那里是一处隐藏的地热泉眼,被士兵们的马蹄踩得松动了。
将军这才相信阿石真能听懂风语,不敢再逼他,还送了很多粮食和布匹给黑石部落,灰溜溜地带着人走了。部落里的人把阿石举起来抛向空中,欢呼着他的名字。阿石咧开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他知道,是石林在帮他,那些风语不仅能警示灾祸,还能保护善良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石长成了高大结实的青年。他依然每天去石林,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石头上,感受那些来自远古的震动。他学会了用更复杂的符号记录风语,有时是提醒大家什么时候该播种,有时是告诉牧民哪里的草长得最肥。部落里的人再也离不开他,孩子们围着他学画符号,老人们坐在他身边,听他用手势“讲”风的故事。
有人问老祭司,阿石为什么能听懂风语。老祭司望着远处的石林,眯着眼睛说:“因为他的心最静,耳朵听不见尘世的吵闹,才能听见石头和风的悄悄话。”其实阿石自己知道,不是他听懂了风语,而是风语选择了他。那些由风伯琴弦化成的石林,一直在等待一个能真正懂它们的人,一个能用沉默倾听大地声音的人。
如今,黑石部落的帐篷前,总是插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木杆上挂着阿石画的符号。来往的商旅看到这些符号,就知道哪里安全,哪里有危险。他们会对着石林的方向拜一拜,也会给阿石留下一块干粮或者一壶水。阿石总是笑着收下,然后转身走向石林,把新的风语记在心里,用沉默守护着这片戈壁上的生灵,就像那些沉默的石头,用风的语言,守护了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