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旱情来得蹊跷,入春后就没见过一滴雨,地里的庄稼先是卷了叶,接着成片成片枯死,到了夏末,连村口那棵活了百年的老槐树都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在天上,像无数只要抓人的枯手。我们桃花村本就靠着几亩薄田过活,这下更是断了生路,先是草根树皮被挖光,后来连观音土都成了稀罕物,村里天天都有人饿毙,尸体就堆在西边的乱葬岗,野狗夜夜在那儿嗥叫,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叫栓柱,那时刚满十六,爹娘早在开春就没了,只剩我和妹妹丫蛋相依为命。丫蛋才八岁,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整天躺在草席上哼哼,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那天我揣着最后半块观音土回家,刚走到村口,就见晒谷场上跪着个老妪。她穿得破破烂烂,灰布袍子上打满补丁,手里却捧着个物件,用油布小心翼翼包着,看着像只小船。
村里人见了她都直皱眉,这年头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有余粮给外人。可老妪却冲我招招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后生,我看你面有善相,这东西送你吧。”我迟疑着走过去,她解开油布,里面是只巴掌大的木船,雕得倒精致,舱里空荡荡的,船舷上刻着些奇怪的花纹,看着像虫子。
“这是啥?”我摸了摸船身,木头凉丝丝的,不像凡物。老妪咧嘴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米舟。你往舱里扔块石头,就知道用处了。”说完她转身就走,佝偻的背影在黄尘里一晃,竟像融进空气里似的,眨眼就没了踪影。
我抱着木船回家,丫蛋闻到我身上的土腥味,虚弱地喊了声“哥”。我心里发酸,想着老妪的话,半信半疑地捡起灶边一块小石子,往船舱里一扔。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那石子竟慢慢化成了白花花的米粒,在舱里堆起个小尖。我惊得差点把船扔了,又抓了块大点的石头扔进去,果然又变成了米,很快就把船舱装得满满当当。
“丫蛋!有米了!”我手抖着生火,煮了一锅稀粥。丫蛋喝第一口时,眼泪都下来了,说从来没喝过这么香的米。从那天起,我每天往米舟里扔块石头,换些米回来,除了养活丫蛋,也悄悄分给隔壁的张大爷和李婶。村里人见我们兄妹脸色渐渐好转,都觉得奇怪,我只说是在山里找到些野粮,没敢提米舟的事——这年头,露富可是会招祸的。
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不对劲。那天夜里,我给米舟换位置,借着月光看见船舷上竟裂了道细缝,像被虫蛀过似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老妪没说这船能撑多久。第二天我往舱里扔石头,米粒化出来的速度慢了些,而且仔细看,米里竟混着几粒沙子。
更吓人的是,那裂缝越来越大,到了第七天,已经能塞进一根手指头。夜里我总听见船里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有无数虫子在爬。有天半夜,我实在忍不住,把耳朵贴在船边听,那声音里竟还夹着细碎的呻吟,像是有人在哭。
这事终究没瞒住。村东头的王屠户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米舟的事,带着几个壮汉闯进我家,一脚踹翻了灶台。“好你个栓柱,藏着宝贝独吞!”他一把抢过米舟,转身就待离开,却被船舷上的裂缝惊得愣住了,“这船……要碎了?”
就在这时,舱里的米突然开始减少,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悄吃掉,眨眼就剩个底。王屠户急了,抓起身旁的石臼就往舱里塞,可这次没化成米,只听“咔嚓”一声,船舷的裂缝猛地炸开,整只木船“啪”地碎成了木屑。
木屑飞散的瞬间,无数只蝗虫从里面涌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遮得屋里都暗了下来,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狂风过境。它们没叮人,只绕着屋子飞了三圈,然后“呼”地冲出房门,往村外飞去。我跟着跑出去看,只见那些蝗虫飞到西边的乱葬岗,竟一个个撞向地上的尸体,转眼就消失了。
而碎掉的米舟残骸里,躺着一片透明的鳞甲,上面隐隐有字。张大爷年轻时读过书,眯着眼看了半天,颤声说:“这是……蝗神的鳞片。上面说,去年秋天他一时贪嘴,啃光了方圆百里的庄稼,害苦了百姓,于是自囚在米舟里,用自身精元化米赎罪。如今米尽船碎,是他渡完劫了……”
我们这才明白,那些米哪是什么石头变的,都是蝗神的精元。船舷的裂缝,是他的本体在慢慢消散。而最后飞出的蝗虫,是他用残魂引来的,那些饿死的人,竟被蝗虫带着入土为安了。
那天之后,桃花村再也没见过蝗虫。又过了半个月,天上突然落下瓢泼大雨,地里竟冒出了新绿。我们把那片鳞甲埋在老槐树下,每次播种前都去祭拜。后来村里人都说,那老妪就是蝗神变的,他知道自己赎罪的日子快到了,特意把米舟留给最需要的人。
只是我总忘不了米舟碎掉的那天,夜里梦见无数蝗虫围着我飞,翅膀上闪着微光,像星星落在了地上。丫蛋说她也梦见了,说那些蝗虫在跟她说谢谢,谢我们没把米舟藏起来,让它们的神能安心渡劫。
如今桃花村早已恢复了生机,只是没人再敢浪费粮食。每次碾米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只米舟,想起裂缝里渗出的微光,还有老妪转身时,袍子下摆闪过的那片鳞甲——原来神也会犯错,也会赎罪,就像咱庄稼人,误了时节,总会想着来年补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