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末带着股黏腻的热,路面被晒得发烫,连老槐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阿茶蹲在河埠头搓麻线,竹篾编的摇篮里躺着她阿弟,小脑袋一颠一颠的,口水把粗布围嘴洇湿了好大一片。
阿茶是个哑巴,生下来三个月就没了声儿。可她比谁都\"听\"得明白——阿爹劈柴时心疼木料的叹息,阿娘纳鞋底时扎了手指的抽噎,隔壁王婶骂儿子偷枣时的尖刻,还有村头老槐树下赌钱的汉子们拍桌子的闷响。这些声音像细针似的扎在她耳朵里,可她说不出来,只能把它们都收在心里,堆成座小山。
这日傍晚,阿茶抱着阿弟去村东头接阿爹。日头正坠在山尖,把云染成血红色。忽然,她耳朵里\"嗡\"地一响,像有面大鼓被擂得山响——是心声!可这声音不是从哪个活人心里冒出来的,倒像是从地底下往上涌的,混着铁锈味儿,还带着股子狠劲儿。
\"阿茶!\"
有人拍她肩膀。阿茶转头,看见个穿青布衫的老头,胡子白得像芦花,手里拎着串铜铃,每走一步都叮铃作响。最奇的是他的眼睛——眼白是透亮的,眼仁儿里竟浮着团小乌云,正\"咕噜咕噜\"转着。
\"你听得见?\"老头眯眼笑,铜铃在他腕子上晃出细碎的光。
阿茶点头。她能看见老头脑门儿上缠着圈细铁丝,铁丝上挂着些碎纸片,有的写着\"吵\",有的写着\"闹\",还有个写着\"冤\"的,被雨水泡得模模糊糊。
\"跟我来。\"老头拽她往村外走,\"雷神要收声了。\"
阿茶这才注意到,老头脚不沾地,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飘半寸。她抱着阿弟跟着跑,阿弟被颠得直哭,可那哭声刚出口就被老头痛痛快快地\"兜\"走了,像用竹篮捞起水面的落叶。
他们来到村后的老坟岗。岗上有棵合抱粗的雷击木,树皮焦黑,枝桠上挂着些碎陶片、断红线,还有半块没烧完的黄纸。老头摸出火折子,往树洞里一照——里面堆着满满当当的\"声音\":有李屠户杀猪时的嚎叫,有张寡妇哭丈夫的抽噎,有秀才背书时的抑扬顿挫,还有阿茶阿爹劈柴时\"嗨哟\"的号子。这些声音缠成一团,像团发霉的棉絮,散发出酸溜溜的味儿。
\"这是今年攒的。\"老头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青铜铃铛,\"雷神要巡山了,得把这些腌臜声音收进云里,等明年春汛时再撒出来。\"他摇了摇铃铛,\"叮铃——\"
那些缠在树洞里的声音突然活了,像蛇似的往铃铛里钻。阿茶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小娃子,正是前儿在河边溺死的栓子,他的声音裹着水草味儿,哭嚎着\"阿娘抱\",被铃铛吞进去时,阿茶的心尖儿颤了颤。
\"阿茶,来帮把手。\"老头递过串更小的铜铃,\"你听得见人心的褶皱,能分清哪些该收,哪些该留。\"
阿茶接过铜铃。她凑近树洞,那些没被收走的\"声音\"就往她耳朵里钻:有王媒婆说亲时的巧笑,有货郎担子的拨浪鼓,有田埂上青蛙的鼓噪。她摇摇头,这些是活人的烟火气,该留在人间。可当她碰到个闷声闷气的\"怨\",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她就赶紧摇铃——那是东头周扒皮克扣长工工钱的闷气,早该散了。
天擦黑时,老坟岗的雷击木突然\"咔嚓\"一声。阿茶抬头,看见乌云从山那边涌过来,云团里翻涌着金蛇似的闪电。老头拍了拍她的肩:\"来了。\"
云团里坠下道身影,比老头高半个头,穿着缀满银箔的衣裳,手里握着柄青铜锤,锤头刻满雷纹。他的脸藏在云里,可阿茶能看见他额间有道疤,像道劈开的闪电。
\"今年收得怎样?\"雷神的声音像滚雷,震得阿茶耳朵发疼,可她心里却清清楚楚——那是种带着疲惫的温和,像阿爹晒了一天稻谷后,往她手里塞的烤红薯。
\"有个小娃子的哭嚎,我留了。\"阿茶指了指树洞里剩下的声音,\"他阿娘今早去河边寻他,哭晕在三岔路口。\"
雷神的手顿了顿。他伸手接住片乌云,往嘴里一送,云团里顿时溢出清亮的雷声,\"轰隆——\"震得坟头的荒草直晃。等他再睁眼时,眼仁里的乌云淡了些。
\"你这小哑巴,倒比那些和尚道士还会辨人心。\"雷神笑了,声音里带着点闷响,\"当年我被凡人用箭射伤,是你阿奶用艾草给我敷的伤口。她说,雷神也是人变的,也会累,也会疼。\"
阿茶这才注意到,雷神脚边的草叶上有几点暗红的痕迹,像没擦干净的血。
\"该走了。\"雷神提起青铜锤,\"明日还要去北边收蝗虫的嗡鸣,后日去南边收赌坊的喧嚣。\"他冲阿茶招招手,\"跟我去喝碗茶?你阿娘熬的红豆汤,我能闻见香。\"
阿茶抱着阿弟跟上。路过村头晒谷场时,她看见王婶正和隔壁刘嫂吵架,为半升米的事儿吵得面红耳赤。可奇怪的是,那些刺耳的嚷嚷声到了她耳朵里,竟像隔了层毛玻璃。她摇摇铜铃,吵嚷声立刻软了下去,王婶的声音变成了\"我家那口子又偷懒\",刘嫂的声音变成了\"明儿我给你送把青菜\"。
阿爹在晒谷场等她们。他看见雷神时,慌忙跪下来:\"神仙大人,小女多事......\"
\"起来吧。\"雷神扶他起来,\"你闺女是块宝,能替我收走人间的苦,留着人间的甜。\"他摸出个小铜铃,塞给阿爹,\"夜里挂在门框上,要是听见铃铛响,就是我那小助手又去收声了。\"
阿茶攥着铜铃往家走。阿弟在她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晚风裹着荷花香吹过来,她听见了——不是声音,是心跳,是萤火虫振翅的轻响,是阿爹阿娘的叹息里藏着的暖。
后来村里的人都说,每回雷响前,总能看见个穿青布衫的老头,牵着个哑巴姑娘,手里摇着铜铃。那铃声一响,再大的吵嚷都会软和下来,像被泡在茶里的陈皮,慢慢回甘。
再后来,阿茶的铜铃成了村里的宝贝。哪家吵架了,就借她的铃铛摇一摇;哪家的娃子哭了,就让她摇铃哄一哄。阿茶还是不说话,可她的耳朵里装着整个村子的心跳,比谁都明白——这世上最响的声音,从来不是吵嚷,是人心底的那点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