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有个枫桥镇,镇东头有条青石板路,路旁开着间\"绣春阁\",专绣并蒂莲、双飞燕。阁里最巧的绣娘是阿绾,年方十七,生得细眉杏眼,绣起花来,连蝴蝶都要停在绷子边上看。
阿绾腕子上系着根红绳,朱红褪成了浅粉,编得极紧实,是阿娘咽气前塞给她的。\"这绳儿是我嫁你阿爹时系的,\"阿娘摸着她的手,\"后来你阿爹走得早,我就想着,等你遇着合心人,再把这绳儿分作两股,系在你们腕子上——同心结,同心结,心尖儿拴在一处,只是这绳儿灵性重,系上了便断不得......\"
阿绾把红绳收在妆匣里,没敢用。直到那年清明,她在枫桥边遇见个挑竹篾筐的后生。筐里堆着新劈的竹片,编着小鸭子、小蝴蝶,最顶上搁着朵半开的栀子花,沾着晨露。
\"姑娘可是要买竹器?\"后生见她盯着栀子花,耳尖儿红了,\"这花是我今早采的,你若喜欢,送你。\"
阿绾摇头,却见他竹筐沿儿挂着根红绳,编法和阿娘的一模一样。\"这绳儿...\"她伸手去摸,后生慌忙护住:\"我阿爷编的,说这绳从云南来,系着福气,只是...他也说过,这绳能牵缘,也怕牵了魂。\"
后来阿绾才知道,那后生叫阿凌,是镇西头竹器坊的学徒。他阿爷早年间走南闯北,说这红绳是从云南一个老巫师那里得来的,两根绳头各系一枚铜钱,若有缘,铜钱会自己碰在一起。阿凌信了,总说等攒够钱,要去云南寻那真正的同心结,却不知阿爷还曾念叨过:\"这'离魂索'系上便是命数,生同裘,死同穴。\"
阿绾的妆匣终究还是开了。某个梅雨季的傍晚,阿凌帮她收晾在廊下的绣帕,雨丝斜斜落进院子,打湿了他的青布衫。阿绾递过帕子,指尖擦过他手背,两人同时一震——腕子上的红绳突然发烫,像有团火从绳里窜过。
\"你腕子上也有?\"阿凌瞪圆了眼。
阿绾解下红绳,两根绳头轻轻一碰,竟严丝合缝扣成了个结。阿凌的竹篾筐\"哐当\"落地,栀子花滚了一地,他却顾不上捡,只盯着阿绾的眼睛:\"阿娘说,这是同心结,心尖儿拴在一处......\"
\"那便拴着吧。\"阿绾把绳结系紧,\"从今日起,你疼我疼,你乐我乐。\"
打那以后,两人的日子像浸了蜜。阿绾绣并蒂莲,阿凌就编竹篮盛着;阿凌挑水闪了腰,阿绾腕子跟着疼得直颤,却咬着牙给他揉;阿绾被绣线扎了手,阿凌急得直掉泪,把她的手含在嘴里吮。镇上的人都说,绣春阁的阿绾和竹器坊的阿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变故起在七月半。镇上来了个穿绸衫的外乡人,盯着阿凌编的竹鸟看了许久,说要收他的竹器去京城献礼,许他五两银子。外乡人特意嘱咐,要赶制一面百鸟朝凤的竹屏风,尤其要在凤凰尾羽处刻上细密的纹路。阿凌欢喜得直搓手,连夜赶工,阿绾替他打下手,见他指尖渗了血,忙拿帕子裹,腕子上的红绳却突然勒得生疼——阿凌的掌心正在被竹篾划开道口子,血珠子顺着竹片往下淌。
\"快停手!\"阿绾急得跺脚,\"你手都破了!\"
阿凌却笑:\"不碍事,赶在中秋前做好,就能凑够聘礼......\"他突然顿住,\"阿绾,我想把你娶回家。等屏风得了赏钱,我就去你阿爹坟前磕三个头,明媒正娶你。\"
阿绾的脸腾地红了,腕子上的红绳暖得像团火。她低头绞着帕子:\"我...我怕阿娘怪我。\"
\"你阿娘若在天有灵,定要夸我疼你。\"阿凌握住她的手,\"等成了亲,我在院里种满栀子花,你绣花样,我编竹篮,日子过得比蜜还甜。\"
可这甜日子没到中秋。八月十二夜里,十几个衙役撞开竹器坊的门,火把映得满院通红。阿绾冲进去时,只见阿凌被按在地上,额角渗着血,腕子上的红绳已被一个衙役扯在手里,绳头的铜钱\"叮当\"落地。
\"阿凌!\"她扑过去,被人一脚踹开。为首的衙役甩着锁链:\"这小子私通海匪,证据确凿!\"说着从竹筐底下翻出几片刻着奇怪符号的竹片,\"你看这纹路,和海匪的令牌一模一样!\"
\"胡说!\"阿绾喊破了嗓子,\"他整日守着竹器坊,哪见过什么海匪!\"
衙役抽出刀:\"再闹连你一起抓!\"
阿凌突然抬头,朝她拼命摇头。他的嘴型是\"跑\",可阿绾只觉心口发闷——往日里相连的痛感消失了,只有空荡荡的麻。她看着衙役将那根红绳踩在脚下,才明白是绳断了,所以他的痛,她接不住了。
阿凌被拖走时,月光正落在他的竹篾筐上,筐底躺着半朵干了的栀子花,还有根编了一半的红绳,铜钱孔里塞着张纸条:\"阿绾,等我回来。\"
阿绾攥着纸条在雨里跪了半夜,等她爬回绣春阁,腕子上的红绳突然灼痛起来。她跌坐在地上,眼前发黑,恍惚看见阿凌被押上囚车,锁链磨破了他的手腕;看见他在大牢里啃冷馍,嘴角渗血;看见他被押往刑场,刽子手提刀时,他望着天空笑,像从前看她绣花那样。
\"不!\"阿绾尖叫着撞向桌角。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模糊了视线,可腕子上的痛却越来越清晰——阿凌的痛,正顺着那根被扯断却仍系在她腕上的红绳,全钻进了她骨头里。
后来有人说,阿绾疯了。她总在枫桥边转悠,手里攥着根红绳,见人就问:\"你可见着个戴竹篾筐的后生?他腕子上有红绳,编得可紧实了......\"镇上人私下传,那日阿凌被押走后,有人听见外乡人和衙役分了银子,说那刻着符号的竹片,是外乡人特意让阿凌在屏风上做的\"记号\"。
再后来,镇上来了个穿青衫的道士。他盯着阿绾腕上的红绳叹道:\"这是云南的离魂索,系上的人魂魄相连。那后生怕是已遭了难,魂魄一散,这索便要牵走另一人的魂去作伴。七日内若魂不回,便是同赴黄泉的命数。\"
枫桥镇的人这才想起,阿凌走后第七日,正是头七夜。阿绾在绣绷前咽了气,手里还捏着绣花针,腕子上系着半根红绳,铜钱孔里塞着那朵干栀子花。她额角的伤早已结痂,面容却像睡着般平静,只是绣春阁的并蒂莲再也绣不出往日的鲜活——仿佛那针脚里藏着的,是两颗拴在一处的心脏,跳着跳着,就一起停了。
如今枫桥边的老人们还说,月明星稀的夜里,能看见两个影子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姑娘穿着蓝布衫,腕子上系着红绳;后生挑着竹篾筐,筐里盛着栀子花。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根缠得紧紧的红绳,怎么也分不开。有人说曾在那影子旁拾到半枚铜钱,上面刻着模糊的\"同心\"二字,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