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皇甫密的目光越过严星楚,投向了遥远而险峻的东北方向,那里是连绵的群山和扼守咽喉的雄关,“老夫想去黑云关。”
“黑云关?”严星楚豁然起身,连带着手边的茶盏都晃了一下。
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和兴奋所取代!
黑云关!那是他鹰扬军楔入东牟国境的一颗钉子!
是陈彦南下时如芒在背的隐患!那里现在只有陈漆率领一万多兵马,依托天险和火炮牵制着东牟一定的边防力量。
虽然作用不小,但终究力量有限,只能起到骚扰牵制的作用。
若皇甫密去了黑云关……那意义将截然不同!
皇甫密是谁?是曾经的军侯系魁首!是兵法韬略、治军理政皆炉火纯青的定海神针!
他去了黑云关,哪怕只带几个亲随,只要他人在那里,黑云关就不再仅仅是一颗钉子,而是一把悬在东牟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他对东牟内部情况的了解,他的战略眼光,更是无价之宝!这简直是天降神兵!
严星楚强压住心头的激动,几步走到皇甫密面前,郑重其事地躬身一礼,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和真诚:“密侯!若您愿往黑云关,实乃我鹰扬军之大幸,北境抗敌之大幸!
星楚恳请您留下!不必去黑云关屈就,就在隆济,就在平阜!星楚愿奉您为鹰扬军经略使,位在诸将之上,参赞军机,总督北境防务!黑云关军报,亦可直达您手!”
他开出了极高的价码,经略使,这是仅次于他本人、位同副帅的尊位!
皇甫密看着眼前激动而诚恳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但他缓缓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星楚,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但隆济、平阜,是你鹰扬军的根本之地,是你严星楚的帅府所在。
老夫若居此高位,名不正,言不顺,反易生嫌隙,掣肘于你。
且老夫如今身份敏感,公然在鹰扬军出任要职,非但无益,反会引来西夏朝廷猜忌,坐实夏明澄所谓‘同盟内乱’的谣言。”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西北,身上透出一股锐气:“黑云关不同。那里是前线,是孤悬敌后的堡垒。老夫此去,不为夺权,不为显赫,只为尽一个老卒的余力。
那里,才是老夫最能发挥作用,也最能避嫌之地。陈谅视黑云关为眼中钉,老夫就去那里,替他好好‘照顾’这颗钉子,让它扎得更深,更痛!”
严星楚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皇甫密的深意。
这位密侯,是要去牵制陈谅最大的精力!
同时,也彻底远离权力核心,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皇甫密绝非贪恋权位、保存实力之辈!
他是去最危险的地方,做最实在的事!
“好!”严星楚不再犹豫,眼中闪烁着敬佩与决然的光芒,“密侯深谋远虑,星楚不及!就依密侯所言!鹰扬军经略使一职,星楚为您虚位以待!此职不公开,唯有军中核心数人知晓。
黑云关一应军务、人事、粮秣,皆由您全权节制!陈漆及其所部,尽归您调遣!我会传令陈漆,见您如见我!”
他紧紧握住皇甫密的手,感受到那双手虽然清瘦却依旧沉稳有力:“密侯,黑云关险峻,直面东牟西境边军,万望珍重!”
皇甫密反手用力握了握严星楚的手,眼中迸发出久违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精光:“放心。老夫这把正当壮年,没那么容易散架。黑云关在,则东牟侧翼永无宁日。”
两人相视,无需更多言语。
严星楚心中最后一丝因皇甫密交权而产生的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有皇甫密坐镇黑云关,如同又筑起一道无形的雄关,让他可以更从容地应对青石堡方向的压力,整军经武,等待与陈彦的最终决战。
而皇甫密,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年轻北境侯,心中也涌起一股豪情。
在黑云关,他将用最直接的方式,践行他守护大夏的誓言,也将用行动,为谢至安,为严星楚,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次日一早,隆济城西门外,枯草间已顽强地探出点点新绿。
严星楚亲自将皇甫密送至隆济城西门。
“密侯,此去山高水远,黑云关险峻,万望珍重。”严星楚抱拳,声音沉凝。他身后,田进、赵兴等将领肃立相送。
皇甫密一拍了拍严星楚坚实的臂膀,笑容平和:“北境侯放心。老夫此去,是去寻个清静地方,看看风景,顺便替你盯紧东牟西境的动静。倒是你这边,青石堡的陈彦,怕是不会安分太久。”
严星楚眼中寒芒一闪:“星楚省得。隆济、平阜,已如铜浇铁铸,只等他来碰个头破血流!”
皇甫密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登上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车帘放下,车轮碾过初春泥泞的官道,吱呀作响,朝着西面方向的虎口关缓缓驶去,很快消失在薄雾与湿润的春风之中。
严星楚在城门口伫立良久,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
北境的春天,寒意依旧刺骨。
四日后。
洛东关南门。
风尘仆仆的青篷马车在关门前停下。
早已等候在此的洛青依,带着几名侍女和府中管事,快步迎上。
车帘掀开,皇甫密弯腰走出。
他抬眼,目光落在当先的女子身上。
只见她身着素雅的鹅黄色春衫,乌发如云,只簪一支素玉簪,更衬得肌肤莹白。
容貌清丽绝伦,眉眼间既有江南水乡的温婉,又透着一股子沉静坚韧的气息,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
此刻她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微笑,姿态从容。
“密侯一路辛苦。青依奉夫君之命,在此恭迎大人。”洛青依盈盈一礼,声音清越悦耳,如春风拂过清泉。
皇甫密眼中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严星楚这小子,打仗是把好手,找老婆的眼光竟也如此不俗!
这洛青依,容貌气度已属上乘,那份沉静内敛的气质更是难得,尤其那双眼睛,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他连忙虚扶一下,温言道:“夫人太客气了。老夫叨扰了。”
“密侯言重。府中已备下薄酒,为大人洗尘。”洛青依侧身引路,“密侯请随青依入关。”
洛东关衙署,小厅内暖意融融。
当皇甫密在洛青依引领下步入厅堂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已含笑起身。
正是洛佑中,如今鹰扬书院的临时院长。
“老朽洛佑中,见过密侯!”洛佑中拱手,声音洪亮,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
他身后,一位身着深色春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慈和却难掩岁月风霜与坚韧气质的妇人,也微微屈膝行礼,正是严星楚的母亲,严氏。
“佑中兄!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皇甫密眼中也流露出真挚的欣喜,大步上前扶住洛佑中双臂。
当年他在郡城卫同知任上,洛佑中便是他倚重的军医所长官,医术精湛,为人方正,交情匪浅。
他随即转向严氏,郑重抱拳还礼:“老夫人安好。星楚常说老夫人持家有道,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老夫人养育出星楚这般麒麟儿,实乃严家之福,更是……我大夏之幸。”
他话语微顿,那句“更是我大夏之幸”说得格外深沉。
严杨氏眼中闪过一丝水光,随即隐去,平静道:“侯爷过誉了。星楚能有今日,是您等前辈的提携和他自己的造化,也是……他父亲在天之灵护佑。”
提到亡夫,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刻骨的重量。
皇甫密闻言,心中亦是一沉。
严星楚的父亲,那位靖宁军的右佥事,死于夏明澄的出卖……此事他后来才辗转得知。
虽素未谋面,但同为夏国军人,听闻如此忠良死于卑鄙的背叛,那种悲愤与苍凉感,此刻在严家这简朴而肃穆的厅堂里,在眼前这位坚韧的未亡人面前,显得格外沉重。
“老夫人节哀。”皇甫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由衷的敬意,“令夫为国捐躯,忠烈千秋。他的血,不会白流。”
严杨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洛青依适时上前,温言道:“酒菜已备好,请侯爷入席吧。都是些时令菜蔬,望大人莫要嫌弃。”
“夫人有心了。家宴最是温暖。”皇甫密收敛心绪,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席间是几样碧绿的春蔬,一尾清蒸开河鱼,一盘酱鹿肉,还有一瓮热气腾腾的菌菇鸡汤,配着新蒸的麦饼。
简单清爽,透着春日的气息与家的诚意。
席间气氛渐暖。
洛佑中感慨道:“密侯,若非您当年大力举荐,将李通、王穆那几位饱学鸿儒送到鹰扬书院,老朽这把老骨头,还真撑不起书院这摊子。
如今书院虽初创,但气象已显,学子们求知若渴,几位先生更是呕心沥血。这份恩情,书院上下铭记于心啊!”
皇甫密摆摆手,笑道:“佑中兄客气了。为国育才,本就是分内之事。他们几个,学有所成却困于天阳城那潭死水,能到北境施展抱负,教导英才,也是他们的幸事。看到书院蒸蒸日上,老夫也甚是欣慰。”
他呷了一口温热的黄酒,目光扫过厅内。
洛青依从容布菜,言谈得体,偶尔与父亲低声交谈几句;严杨氏虽寡言,但目光始终带着温和的关切。
这简朴却充满温情与坚韧的家,与他记忆中天阳城那冰冷府邸里最后的惨烈(夫人自尽,幼子失踪)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让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密侯?”洛佑中敏锐地察觉到皇甫密一瞬间气息的凝滞和眼底掠过的沉痛,关切地唤了一声。
作为曾经的军医官,他对人的气血精神变化尤为敏感。
皇甫密猛地回神,压下翻涌的心绪,展颜一笑:“无妨,只是想起些往事。佑中兄,书院如今可有难处?若有需要,老夫虽已无职,但薄面尚在,或可……”
“多谢密侯挂心!”洛佑中连忙道,“星楚对书院支持甚大,粮秣、房舍皆无短缺。倒是几位先生念叨着,希望能多搜罗些前朝孤本、兵法典籍,充实书院藏书楼。”
“此事包在老夫身上。”皇甫密欣然应允,“待老夫到了黑云关,安定下来,便着手替书院寻访。”
一顿饭在融洽的氛围中结束。
皇甫密被安置在帅府一处安静的厢房小憩。
连日奔波,加上家宴带来的复杂心绪,让他很快沉沉睡去。
一个时辰后。
“老爷!老爷!”急促却极力压低的呼唤伴随着轻轻的拍门声响起。
是跟随皇甫密多年的老家丁,声音里透着少有的惊惶。
皇甫密瞬间惊醒,眼神清明如电,翻身坐起:“何事?”
“老爷!不好了!”家丁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喘息,“恰克人!数万大军!突然出现在关外五里处!正朝关城扑来!声势骇人!守城的段将军已经下令备战了!老奴刚在城下看得分明!”
五里?皇甫密心念电转,时间尚有一线!
他动作快如闪电,抓起外袍披上,拉开门沉声道:“夫人何在?”
“夫人……夫人已经带着药囊上城楼了!”家丁急道,“说是要去看看情况!”
洛青依上了城楼?
皇甫密眉头微蹙,随即释然,她不仅是主母,更是医者,此刻上城,恐是预备救治伤员。
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带路!”
当他快步登上洛东关巍峨的东城楼时,眼前的情景让他瞳孔微缩。
关外,广袤的初春原野上,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泥泞不堪。
恰克骑兵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滚滚汹涌而来!声势浩大,听着声音绝对不下三万之众!
而城头,守将段渊正脸色铁青,声音嘶哑地嘶吼着布置防御。
守军正紧张地搬运滚木礌石,点燃火油罐,弓弩手张弓搭箭,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清楚,城中仅有骑兵五千,步兵一万,其中炮兵约两千,面对三万如狼似虎、擅长骑射冲锋的恰克精骑,坚守已是艰难,更遑论击退?一股绝望的气息在城头弥漫。
洛青依站在段渊稍后的位置,此时脸色微微发白,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如水,锐利地扫视着关外,手指下意识地搭在药囊的系带上,仿佛在估算着可能的伤亡。
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和医者特有的专注,让她在肃杀的城头显得格外醒目。
“夫人!段将军!”皇甫密沉稳的声音响起,瞬间吸引了城楼众人的目光。
“皇甫大人!”段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声音带着急迫,“您看这……恰克狗背信弃义!三万精锐骑兵!距关已经不到五里了!”
洛青依也立刻看向皇甫密,清澈的眼眸中带着希冀和询问,更有一种对局势的清晰认知带来的凝重。
皇甫密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关外。
敌军气势汹汹,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强守?守军兵力不足,士气已受冲击。死战?更是不智。
他心中念头飞转,一个极其大胆的策略瞬间成型。
“夫人,段将军,”皇甫密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硬拼与纯死守,皆非上策。老夫有一计,或可退敌!需争分夺秒!”
“请大人示下!”段渊急声道。
洛青依用力点头,目光紧紧锁住皇甫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