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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小说网 > 武侠修真 > 辞京华 > 第一百零五章 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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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们心里既期待又不安。李元宵是沈阎王手下最得力的手下之一,由于操练得当,他比三十七军大多数人身手都要了得,如今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听王准说是因为海上风急浪高落在海里的缘故。虽然将近三月,但落海染上风寒,那也不是开玩笑的。

戚长锋又派了自己得力的侍卫上岛,消息刚开始还偶有传来,但越到四月,侍卫传来的消息越久,干脆差不多五月时,年前进京述职的谭总兵回到福州,听闻沈赫上夷洲岛的事心里着急,马不停蹄赶到潭口来,然而沈赫始终杳无音信,根本没有一点消息传来。

:“赫儿太着急了!你也是的,怎么不拦着点呢?”谭龙愈发着急。

面对谭龙的指责戚长锋赧然道:“他说上岛只是打探消息,等大人回来再定夺,长锋实在拦不住他…!”

谭龙长叹一声:“也怪不得你!赫儿的心思本督知道,不能光明正大回去京城他不会甘心的…还得派人上岛探听消息。”

直到六月初,派去的人终于有了消息,由于已经盛夏,夷洲岛上不倭寇和红夷人,还有其他贼寇和当地土蕃。沈赫带着的那个小倭寇不是个安分的主,很快与潜伏在赤嵌城的倭寇得到联系,于是沈赫和派去的人被抓,这才使去的人一直音讯全无。

直到后来不知怎么的倭寇与红夷人起了冲突,终于有侍卫冲出城才把消息带回。

:“总兵大人!卑职愿前往夷洲岛消灭倭寇!”

得知情况危急,王猛心里再没了往日训练辛苦的记恨,一心只想上岛去救人。

沈阎王虽然人不怎么样!但不是他自己如何短短一年便身居百户?

百户官属六品,就是县太爷见到自己都要礼让毕恭毕敬,不是沈阎王多次提点,自己哪有这样的机会?

在沈赫身上着实学到不少,王猛眼眶都红了起来,谭龙却笑着骂他:“区区百夫长能有几分能耐?到时救不了沈哨官不说,只怕打草惊蛇,那些倭寇蛮夷还不知会做些什么呢?”

王猛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他们连队的人也一样,垂头丧气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们以为谭总兵会弃沈哨官于不顾时,突然听到谭总兵一声冷喝:“戚将军!”

:“末将在!”

:“立刻整顿船只人马!明日一早出发夷洲岛!”

王猛激动得细长的眼睛都亮了,下一刻戚长锋拱手应了声:“是!”

自从沈赫失去音讯的几个月里,戚长锋早已整装待发,现在谭总兵命令一出,戚长锋手下几名偏将副将立即行动起来,不到半天集结将士,船只辎重整理完毕,第二日朝旭的红光点亮海面时,浩浩荡荡的船队集体出发,千帆直指夷洲岛…

与此同时,京城的天行宫里,宴雪行心里莫名焦躁,望着桌面的卦象面上更是面如死灰,修童们噤若寒蝉,尤其伺候在门口那两个新来的小修童,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玩弄着手指。

:“不可能!绝不可能…!”

屋里传来清玄仙君颤抖的声音,突然“啪”地一声,修童们抖了抖身体,在他们抬头惊恐的目光中,果然看到仙君面前七零八落的宣纸,还有那张早已劈得四分五裂的搁几。

:“师父!”

蓝新始惊呼一声,跪在地上想要捡起卦象。宽大的神殿里稀稀落落铺满写满卦象的纸张,并且在这之前师父已经用茭杯占过几次卦象了!

结果都是凶卦!

蓝新始长长叹了口气,下阖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噙着泪水,明明师父之前并不信道,就连自己求师父教他符咒都不肯,师父却在这半个月里翻遍了占卜经文,如同着魔一般占了一次又一次卜!

师父难道不知道卜占多了会不灵吗?

蓝新始认真仔细地捡起地上整沓的纸张,门口的小修童们也很快识趣地上前收拾残局,于是很快,神殿又恢复了以往干净整洁的样子。

:“你们下去吧!”

蒲团上的清玄仙君一身烟青色道袍,可能由于长期心神恍惚的缘故,原本不染纤尘的面容竟变得清瘦憔悴。

师父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般程度信神的呢?

此时此刻蓝新始无比怀念从前那个摆弄药草,出门爱听戏的师父!那时师父望向自己的时候是严厉,是怜爱,但绝不会是看不尽的寂寥与冷漠目光。

如果沈叔在的话,师父应该会好很多吧?

蓝新始低头伺立在旁,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神殿外二十尺高的梨树郁郁葱葱,梨花已经落尽,上面结满了青脆晶莹的绿果,宴雪行就站在树下,耳边传来叽喳的鸟鸣声,从春暖花开就不曾停过,也许它们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吃到鲜甜汁水的梨子,因此从繁茂的枝叶间隐约可见雀鸟的巢穴。

昨夜暴雨袭过,地上还残留修童们收拾过的痕迹,然而即使昨夜狂风暴雨,天晴时担惊受怕的鸟儿依然扑棱着翅膀在梨花树上来回欢叫。

梨树足够大,如同一座无法抛弃的城池,鸟儿们在这里觅食,在这里欢腾,这里有它们想要的一切,或许到了万物凋敝寒风凛冽时它们还可以飞去别处,到南边或者更温暖的地方。

不像我,终究是被困在这里了。

宴雪行望着树上羽毛鲜亮的鸟儿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脖颈传来酸痛,宴雪行收回视线,望着脚下湿漉的青石板小心走回了神殿。

宴雪行又翻起经书,妄想从中得出自己这些天来心神不宁的解释,然而翻遍了卜术与奇门遁甲的书发现,自己不断得到的卦象解释居然无一不是——大凶!

殿外阳光明媚,微风中闪动的枝叶灼灼耀眼,宴雪行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七八个月过去,从开始的愤怒到怨恨,如今梦中的人竟越来越勾人!那些悠悠笑着的眉眼,鲜红凉薄的唇,与无人山谷时,月光下水面慢慢浸没的腰线,无时无刻都在煎熬着他那根敏感又空虚的神经。

宴雪行把手伸进衣襟里,想象着从前被沈赫抚摸过的感觉,往往这个时候身后的拥抱总是滚烫且缱绻的,然而指尖的凉意划过皮肤发出一阵剧烈颤抖时,他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为什么一年没有音讯?即使撞破奸情,即使无法原谅,难道他就不肯解释吗?有什么不能言明的苦衷,哪怕说些什么,哪怕理由多么不合理他都相信的啊!

他已经第二十七次卜到凶卦,是关于沈赫的。

他再不要被关在这座冰冷的神殿中!炼丹的事他已经全权交给了蓝新始,在这之前他往语心殿向嘉靖帝奏请去督建西郊的聚灵观。

嘉靖帝本想拒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嘉靖帝总觉得从前的清玄仙君这半年来虽然更加仙风道骨了,但骨子里透出来的疲倦与憔悴怎么也掩饰不住。

为了堵悠悠众口,年后严世蕃案子很快落定,嘉靖帝本以为严氏父子会对自己的开恩感激涕零,然而严世蕃在押往岭南的路上居然擅自回到豫南袁州府,霸占良田之余大兴土木要修千亩庄园。这还不算,弹劾严世蕃的奏折又像之前一样如雪花一般飞来,这次说什么都有!什么严世蕃身边畜养的无赖佟文喜是倭寇的奸细,严氏与倭寇早有勾联,要不当年严首辅也不能面对千余倭寇十万之众蜗居南京城不出。弹章上还说严世蕃有东瀛山阴道氏族的供养,如今穷途末路之际严贼准备串通倭寇潜逃东瀛;还有弹章写严世蕃说:“朝廷不如我富。”严府巍峨可比紫禁城,府中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绣龙凤图案,装饰全是珠玉珍宝。铺设象牙床,围起金丝帐,朝歌夜弦,淫乐无度。严世蕃还说:“朝廷不如我乐。”连同之前户部发放裕王府的俸禄都敢克扣,窃国淫耻之心不可谓不昭然若揭!

这些也就算了,严家是嘉靖帝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么多年来,严首辅如何他这个君王还是清楚的,严世蕃是严嵩唯一的儿子,平时骄奢淫乐什么的不足为奇,要是以严家的富贵不兴土木,不穷奢极欲挥金如土,嘉靖帝还要担心来自严家的危害呢!

可事实上得到权力太多太久的人野心会一天天膨胀,居然有弹章说明严世蕃把庄园建在龙脉上,虽然只是几个月的功夫,但已经建起来的亭台楼阁规模庞大,隐隐已有龙气萦绕。嘉靖帝当即大怒!然而也不会轻易相信弹劾的人的说辞,于是派袁苍等人去查看,结果回来的说辞更甚!庄园所在正对帝车天象中的斗柄!大有腾龙冲撞的迹象!

这还有什么可辩解的?一件可能是巧合,这么多集合一起要说严家有多忠心怕是三岁孩童都不信!

嘉靖帝自然不是什么三岁孩子,不管自己如何信任严嵩,最终还是下了旨意处斩严世蕃,也绝了那些人对严世蕃构陷夏言,杨仲芳等人的弹劾。

七月未央,仲夏夜里炎凉交加,严嵩因严世蕃的死一下子没了精神气,居然非但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只是沉默着跪地垂泪。

之后严家被抄,严嵩被斥为平民,嘉靖帝以为他与严嵩君臣之间缘分已尽,虽然可能余生漂零,毕竟也是对这二十多年的道友网开一面了,直到自己卜出来“夬卦”!

这是决事斩草除根的卦象!

如今自己心中还是犹豫不决,究竟逆天命饶严嵩一死,还是真的就此将他处死?

嘉靖帝以为清玄仙君会给出一个决断,然而清玄仙君却说要去亲自督建聚灵观,毕竟那是关乎自己甲子年飞升的关键。

嘉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应允了,清玄仙君神容憔悴嘉靖帝还以为他真的是在为自己修道之事费心,于是便命陆绎让人护送清玄仙君去往西郊。

然而嘉靖帝不知道的是,陆绎身为锦衣卫指挥史,居然亲自护送宴雪行,在去往西郊的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宴雪行好几次回头都想问沈赫的下落,然而陆指挥使对上自己的视线时不时回避的同时,脸上居然闪过纠结痛苦的神色。

:“戚将军十日后回京述职,他们夷洲岛一战大败倭寇,陛下说要赏赐他们…”

聚灵观分别时,陆绎突然对宴雪行说了一句。

虽然为了陆家陆绎不得不舍弃沈大哥,但面前之人是沈大哥唯一放在心尖的人,看他如今消瘦憔悴的样子,陆绎心里仿佛被塞满了棉絮,愧疚痛苦让他透不过气来。

陆绎离去时宴雪行还愣在原地没有反应,陆绎的意思是十日后戚将军就要回到京城了吗?夷洲岛大败?所以陆绎说陛下赏赐的他们,也包括了…沈赫?

心中说不出来的滋味在心底涌动翻滚,宴雪行也不知道那是怨恨还是欣喜,总之在这之后的十天里他开始了食不知味夜不能眠的日子。直到修建观塔的人说武侯将军进了北京城,吹嘘他手下的士兵是多么的神勇,居然十日便攻下夷洲岛最坚固的城池。不管是赤嵌城里最狡猾的倭寇还是凶神恶煞举止粗鲁的红夷,在戚将军勇猛将士的铁骑下,被打得慌忙逃窜鬼哭狼嚎!

那里面肯定有沈赫!

宴雪行这样想,打心底升起一股热切,他热切想要见到沈赫,想看看那个可恶的人身骑高头大马,朝自己勾唇狂妄肆意笑着的样子!他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移情别恋,早对自己抛诸脑后了,他只要见到他就要把他捉住,绑起来拷问他,质问他为何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杳无音信?他还要告诉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所受的煎熬,管她梁音还是其他女人,这辈子沈赫就别想再有其他人!他要栓住他,狠狠地骂他、咬他、折磨他!等他知道疼后再狠狠地吻他,然后把他揉进身体里…

身体升起的热浪让宴雪行差点站立不住,尤其身边翎语告诉他戚将军就驻军在西郊不远的龙泉寺,宴雪行喉结滚动,长舒口气压抑住疯狂的心跳,一转身,眨眼消失在了眼前。

聚灵观的苦役们还在忙碌,翎语一时难以置信,仙君他何时有过这般一反常态?

翎语这边还在疑惑,仙君为何听见戚将军在哪走得如此匆忙,那边宴雪行已经走出了两里地。

龙泉寺不远,走过一段崎岖山路,宴雪行很快就来到一座山门,发现门前果然有士兵把守,正好守在前面的是王猛王准几人,见宴雪行抱着拂尘横冲直撞忙喝令他停下,哪知对面仙人一般的男子眸色一沉,怒道:“凭你们也想拦本仙君?让戚将军出来见我!”

纤尘不染的面孔带着几分狠戾,仿佛坠入人间走火入魔的仙灵,没有人怀疑假如拒绝他的话,他就会毫不留情将面前的人灰飞烟灭。

王猛和李元宵几人都心情不好,由于对面来者不善,他们登时压抑心底许久的无名邪火“噌噌”直起,眼看着王猛瞪着一双要吃人眼睛要上前扭打,王准见状连忙制止,拱了拱手道:“道长莫怪!小人这就通报戚将军。”

王准语气很是诚恳,朝宴雪行点了点头,还未等宴雪行颔首同意这才匆匆跑进了寺门。

王猛几人纷纷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宴雪行,这人长得不赖,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大呼小叫让武侯将军出来见他?

王猛嗤之以鼻,除了沈阎王,他们谁看到有人对武侯将军这边无礼了?

:“哎!我说,你找将军什么事啊?”

王猛脸上横肉一抖,把自以为凶狠的表情挂上,活像个遭受过刺激的公牛,恶狠狠的看似随时想要打架的样子。

面对这些只会蛮力的粗鄙士兵宴雪行还不至于放在眼里,正好他心里也窝着火,本打算开口挖苦这几个小喽啰一番,哪知去禀报的人已经从里面出来。

:“仙君,将军身体不适,暂时不宜见客,阁下请回吧!”

宴雪行眉眼一挑,甩了甩手中的拂尘,戚将军这是下逐客令了么?

:“正好贫道通晓岐黄,不妨让本仙君给将军瞧上一瞧!”

宴雪行冷笑着跨步向前,王猛几人急忙横刀拦在前面,王猛更是大喝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了我家将军今日不…”

对面的人一身天青色的道袍,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再加上手中拂尘银白如雪,仿佛未经俗世烦扰的仙人,王猛以为吓唬一番就能把此人喝退,哪知自己话还没说完,突然被面前之人一股强大的力量,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强迫着自己动弹不得。

宴雪行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最后宽大的袖袍一甩,拂尘扫过的地方把横着长刀苦苦支持的几人扫落在山门阶梯的两旁。

几人跌在地上痛苦得“哇哇”叫喊,惊动了藏在龙泉寺里更多士兵与护寺的僧侣。

:“阿弥陀佛!施主善哉!”

忽然一声佛号响起,黑压压一片手持长刀的士兵护在龙泉寺主持跟前。

动静这么大不说戚长锋,沈赫那人居然能忍住不出来见我?

宴雪行拧了拧眉,不知怎么的心中不安不断蔓延,然而看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想见的人,他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干脆上前一步运足内力喊道:“沈赫,出来见我!”

这一声叫喊足用了十成功力,看着云淡风轻实则地动山摇,不说戚长锋,就是沈赫躲在地底下也该听到了。

然而过了许久,山门前除了一脸警惕的士兵与僧侣毫无动静,只有摔倒在地的王猛几人听到沈阎王的名字一愣,王猛颤抖着声音缓缓站起身来问:“沈阎王?你要见沈阎王…?”

宴雪行幽冷的目光一顿,又似明白过来轻笑着问:“沈阎王?你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王猛下意识点了点头,但很快又用力摇头否认,其他几人这时也神情木然地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宴雪行。

这些人知道自己要找沈赫怎么是这副表情?

宴雪行心中的不安逐渐放大,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道:“贫道与他旧识,现在他在哪里?怎么没有看见他?”

:“……”

宴雪行似乎耐心就要耗尽,然而王猛王准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没有回答,宴雪行可不会放过他们眼里拉下头颅的眼里闪过一抹痛色。

:“他究竟在哪?!”

宴雪行步步紧逼,冰冷刺骨的质问声音从牙缝里蹦出,一直走到那个大脸盘的士兵跟前,伸手一把揪住王猛的脖子,王准李元宵几人哪里见得自己的兄弟被人欺负?于是纷纷红着眼发疯似地去拉扯宴雪行。

站在山前的士兵傻傻地看着扭打在一起的几人,那位仙人看着就不似凡人,得罪谁不好得罪仙人?士兵们一时不知道是上前阻止还是劝架,只能举着长刀更加警惕守在山门前。

王猛觉得自己脖子都快被掐断了!连上前帮忙的兄弟也被拂尘轻易扫落在地,王猛绝望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窒息快要晕过去了,这时山门后“吱呀”一声响动,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盔甲的中年男人。见王猛被掐到脸色紫红一片,突出的眼球仿佛快要喷胀出来,中年将领倒抽一口冷气,忙大声道:“住手!将军要见你…!”

得到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宴雪行手上一松,一掌把王猛粗壮的身体打飞出去,王猛双手捂着脖颈猛地吸上一口气,呛得重新呼吸顺畅的跌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脖颈中间的疼痛仍然像要断开一般,王准上前给他顺气,再抬眼,那发着邪火的谪仙已经走上台阶,在自觉让出道来的士兵的目光中缓缓走进了寺门。

:“你还是来了!”

宴雪行被中年将领带着走入寺院后面的禅房前,那里宽阔的空地上种着两颗高大的银杏。七月银杏绿意盎然,在繁密枝桠投射下来的光斑里,有着和自己殿前梨树上一样的鸟儿在欢腾,并且和梨树上的果实一样,脚趾大的银杏果也格外青翠喜人。

不同于两年前的武侯将军,那时他为军中粮饷发愁,焦虑与不安写在脸上,如今武侯将军夷洲岛大胜而归,身边又有了如花美眷,本该是春风满面的时候,可他脸上除了岁月洗留下的沉稳,更多是莫名的忧伤隐匿在眸中?

:“他人呢?”

宴雪行开门见山就问,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戚长锋眉宇闪过一丝苦涩,抬头看向宴雪行,眼里忧郁更加沉重了。

:“你不应该来找他,回去吧!”

戚长锋回答时语气冷淡至极,仿佛在驱赶令人生厌的陌生人。

:“他有什么见不得人?就这么看不得我吗?”

宴雪行倏地眼眶圈红,紧握的拳头仿佛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戚长锋无可奈何,想了想道:“他没有与我们回来京城…”

没有回来京城?也就算说他仍在福州府?

宴雪行跌落的心情挂在脸上,兴冲冲地来,又要失魂落魄离去,分别两个年头,那种迫切想要见到的心情或者连宴雪行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怎么会留在福州了呢?

宴雪行满眼失望,或许真的只有自己还在介意过往发生的一切?

宴雪行抿了抿唇,在转身瞬间不甘与愤恨涌上心头,却全然不知戚长锋绷紧着神经,心中默念着让他赶紧走!

然而心头翻涌的不甘转化成怨恨,宴雪行突然回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戚长锋问:“他为何不回京城?是你不让他回的吗?”

戚长锋神情凄然,差点就要绷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然而想起此人在沈赫心目中的份量,还是咬了咬牙摇头道:“此次攻下赤嵌城沈哨官功劳最大,要想回来没有人会拦他…”

:“那究竟为了什么…!?难道…难道他在福州又有了新欢?”想到这个可能宴雪行的泪水刷地落了下来。

沈赫久居京城,如果不是舍不得离开福州,他怎么会不回来?至少他不可能一点解释也没有。

这么说,他…果然已经忘记自己了么?

戚长锋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他苍白的面孔珠线一般的两行清泪,心里止不住一阵阵抽动,那令人窒息的疼痛,戚长锋酸胀的眼睛也再无法忍受,于是铁骨铮铮的武侯将军就这么落下泪来,许久才颤声问:“宴公子,所以你这么着急来找他究竟是余情未了,还是余恨未消呢?”

说完戚长锋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声音继续道:“他没有对不起你!从未!至于梁音的事他跟我说过,当时为了陆家的事奔走,交酬时他喝醉酒才遭了有心人的算计,连我都知道除你之外他绝没有任何二心的可能!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那他为何不解释…?”

:“解释?如何解释?陆绎为了保全陆家出卖他,在他没有知道身世之前,陆秉对他可谓如兄如父,在那样的情况下他都可以毫无芥蒂选择相信你,你与他在一起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他对你的心意吗?”

:“身世?他什么身世?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宴雪行心中颤抖,语气开始慌张起来。

果然,戚长锋惨然一笑,为沈赫觉得不值:“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

戚长锋一边哭一边笑着摇头:“宴公子啊宴公子!为了不连累你,也为了有朝一日建功立业后,博得一个为父母平反的机会,即使当时拼了命想要回去解释,可他也忍住了。他知道你性子冷,一旦觉得遭受背叛就不会再理他,所以去往福州府的十几个月里他几乎每日都给你写信!刚开始他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但每次路过驿站还是毫不犹豫给你一封封地寄信,可你呢?!从未回过他只言片语!今时今日居然还在怀疑他?宴公子,你不觉得你对他太冷酷了吗?!”

:“他…给我写过信?”

宴雪行瞳孔骤缩,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眼前一黑差点瘫软在地,但他还是强撑着颤声问:“…他在哪?!”

宴雪行卑微地乞求着,跪着差点扑到了戚长锋面前。

戚长锋长叹一声,突然冷冷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回去吧!这辈子他不会再见你了!”

:“不…!我可以解释!我再也不会不信他,告诉我他在哪?我这就去给他说…!”

戚长锋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看见那不染纤尘的宴公子泣不成声的样子,然而即使宴雪行如此卑微地乞求自己,戚长锋还是不愿告诉他沈赫的下落。

有些痛宁愿被怨恨冲淡,也好过继续一辈子痛苦,反正他们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戚长锋这样想着,大步想要离开,然而身后的宴雪行却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用一种近似癫狂语气冷声道:“我问你…他究竟在哪!”

戚长锋止步回头,一眼便看到宴雪行泪眼里令人惊心动魄的执着。

戚长锋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他心里的痛苦一点也不比宴雪行少,他最终还是不愿意告诉他,转身又准备离开。

离去的身影越走越远,宴雪行心里无处宣泄的苦涩找不到答案,于是他运起所有内力,手中拂尘一扬!施展轻功诡异地身形闪动,眨眼就靠近了戚长锋。

宴雪行手掌向前一拍,眼看就要落在戚长锋背后,感觉身后杀气腾腾戚长锋突然侧身闪开,飞快地反击一掌,两人很快缠斗起来。

戚长锋身长九尺,且生得威风凛凛,拳脚功夫出神入化的同时招招到肉,换了别人,哪怕是一般的武林高手也未必能抵挡。然而他面对的是从小习武,并且早在几年武功就已臻化境的宴雪行,若不是此时他急火攻心乱了心神,也不会被戚长锋打得许久也未分出胜负了。

:“将军,您的枪!”

突然一声大喝,宴雪行抬头便见刚刚领自己进山门的那个将领把手中长枪抛给戚长锋。

这时候寺院大多数人都闻声赶了过来,看到自家将军并未得了上风,一个两个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戚将军受伤的,于是大家又抽出长刀,一脸戒备地盯着宴雪行。

:“这是本将军和道长的事,你们不准插手!”

戚长锋突然厉声喝道,然而担忧的士兵们哪里肯听戚将军的话?即使戚将军的话就是军令,这时竟无一人肯退缩!

寺院里的空气凝重,宴雪行在心里念了一段“清心咒”,突然睁开眼睛,说时迟那时快,手中拂尘如狂舞的银龙出海般向戚长锋袭来!

戚长锋举枪抵挡,并且相对于刀法,他的枪法更加炉火纯青,很快两人又缠斗在一起。

旁边的士兵看得焦急万分,但碍于戚将军的命令不能上前,这时戚长锋的长枪已经被拂尘缠住,宴雪行催动机关,“祭仙拂”被灌满浑厚的内力,银色拂须瞬间万箭齐发,戚长锋举枪抵挡,然而手中长枪被银须缠绕,任是他天生神力,手中长枪竟被人瞬间夺去,戚长锋只得赤手空拳躲避,幸好宴雪行也并非真要置他于死地,只是一边攻击一边怒问:“他究竟在哪?!”

戚长锋连连倒退,昔日所向披靡的武侯将军狼狈得毫无招架之力,士兵们实在也忍不住了,纷纷手中白刃闪过光芒,千刀直指宴雪行!

然而士兵们低估了宴雪行的力量,长刀还片叶未沾身,他们便如六月狂风刮过的稻田,“呼”地一下便倒下去一片。

士兵们军纪严明,但面对强大敌人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讲什么武德,以多欺少是常态,再加上他们的戚将军已经被逼到银杏树下,眼看着就要退无可退了,佘膺、余呈群、陈叔烈几人瞬间跃身而起,奋不顾身地刀招如雨点般扑向宴雪行。

就在几人以为他们之中肯定会有人刺中宴雪行时,哪知面前天青色的身影一闪,银龙开始咆哮着向戚将军的方向转身而去,只听得一个沉重巨响,戚长锋壮硕的身躯便被拍飞撞向两尺多高的银杏,霎时震落无数脚趾般大小的白果,瞬间青涩浆果碎了一地,一如戚长锋快被震碎的胸膛。

一口鲜血从戚长锋口中喷出,宴雪行头胀欲裂,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下落,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寺院里除了士兵们痛苦的低吟没有一点动静,无力感油然而生,大家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宴雪行一步一步逼近戚长锋,那是一种凡人不能抵抗神灵布施的强烈愤怒,他们都死死盯着宴雪行的动作,如果可以,他们宁愿眼神化作利刃,统统将面前之人乱刀杀死,以防止他伤害他们的武侯将军!

:“他死了!”

士兵中突然有人大喊,宴雪行脚步一顿,猛地回头,强烈的恐惧让他的脸色煞白,他回头看看说话的人,那中年将领正是将他带进来寺院的人,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宴雪行不可置信地又回头看着戚长锋,用一种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声音问道:“…他说什么?…谁死了?”

戚长锋痛苦到扭曲的神情一愣,想要否认说不是,然而胸口剧烈的疼痛传来,天旋地转的同时喉头一阵腥甜,他只好咬牙沉默,避开宴雪行疑惑的眼神没有回答。

然而陈叔烈可不会知道宴雪行与沈赫之间发生过什么,此时也不会在意是否有人会因此伤心欲绝。

:“沈哨官!沈哨官死了!”

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为什么要为难我们将军?

陈叔烈眼神坚定,戚长锋强忍着剧痛扶着银杏树站起身来,最后勉强呼着粗气喃喃地想要否认。

:“陈坐营…”

宴雪行脸上被抽去最后一丝血色,然而陈叔烈还怕他没听清楚,指着旁边掩面哭泣的王猛道:“你不信,这是沈哨官带过的兵,他是生是死他们最清楚,不信你们可以问他们!”

陈叔烈的话如同一把尖刀,剜心割肉,令人痛不欲生,王猛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身体剧烈抽动。宴雪行记得此人在进山门前就对自己说过他们叫沈赫“沈阎王”,如果不是练兵时过于冷酷,他们又怎么可能叫他“阎王”?

随着王猛起了个头,其他士兵一起的也跟着此起彼伏地哭了起来。

怪不得一个多月前自己就开始心神不宁,怪不得无数次卦象都是大凶,原来上天早就有了预兆!

噩耗如同滔天洪水瞬间将心中的堤坝冲垮崩塌,宴雪行往后退了几步,满眼的不敢置信,沈赫那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啊!他怎么会死?怎么可能就死了呢?

哭声仍在充斥着耳膜,宴雪行觉得脑子胀痛得更厉害了,他已经感觉不到脸上冰冷泪水的感觉,整个人如同一尊破碎的白瓷,仿佛只要稍微刺激触碰,便会裂成碎片再也无法粘连。

戚长锋眼神喝令士兵,包括陈叔烈,再也没人敢说一句刺激宴雪行的话。

:“不!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宴雪行几近癫狂,他不能再呆下去!这些人都在骗他!沈赫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

宴雪行脑中突然空白一阵,躯体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又好像想起来什么,惶惑中转身逃出了寺院。

:“将军…”

宴雪行一走,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戚长锋摆了摆手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嘴角鲜血溢出的同时,眼泪也再忍不住肆虐奔流。

宴公子接受不了沈赫的死讯,自己又何曾释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