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控室的空调总在凌晨三点准时发出异响,像只生锈的铁盒在胸腔里震动。我盯着十二块监控屏幕打了个哈欠,指尖在保温杯沿蹭到圈水渍——这是我在野生动物园猛兽区值夜班的第三个月,日子过得像块被反复碾压的口香糖,除了偶尔闪过的野猪群,屏幕上永远是静止的树影和月光。
直到第四块屏幕突然晃了下。
那是东北虎展区的夜视画面,绿色的光斑里,母虎\"山君\"正趴在岩石堆上假寐,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它是园区里最年长的雌虎,去年冬天刚生了三只幼崽,毛茸茸的像三团会跑的雪团,每次喂食时都踩着它的肚皮往上爬。
但此刻,山君的前爪间多了团蠕动的小东西。
我凑近屏幕,把画面放大三倍。那团东西大概只有巴掌大,浑身裹着橘黑相间的条纹,正拱在山君的腹部,细小的爪子扒着它的皮毛——是只虎斑猫。更诡异的是,山君居然微微抬起了肚皮,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那是母兽对幼崽才会有的温柔响动。
\"活见鬼了。\"我拧开保温杯灌了口浓茶,茶渍在舌尖泛出苦涩。虎斑猫怎么可能闯进东北虎展区?两道电网和三米高的围栏,连只松鼠都钻不进去。
我调阅了半小时前的录像。画面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那只虎斑猫从展区西侧的排水管道里钻了出来,管道口的铁栅栏不知被什么东西掰弯了一角。它抖了抖沾着泥的毛,犹豫着朝山君的方向走了三步,又退回来两步,最后像是被某种气味吸引,径直跑到了正在打盹的母虎身边。
山君醒过一次,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灯。它低头嗅了嗅那团小东西,抬起的爪子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了地上,甚至往旁边挪了挪,给猫腾出块更暖和的地方。
凌晨五点换班时,我把这段录像拷进了U盘。保安队长老李啃着包子看了三遍,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这管道得赶紧修!还有那猫,要是被山君当成点心......\"
\"它没伤它。\"我指着画面里山君用尾巴圈住小猫的动作,\"你看,它在护着它。\"
老李的眉头拧成个疙瘩。他从抽屉里翻出张泛黄的报纸,头版照片上,山君正叼着只幼崽从雪地里走过,标题写着\"东北虎山君喜诞三胞胎\"。\"上个月盗猎者闯进园区那事,你还记得不?\"他突然说,\"就从西侧围栏翻进来的,虽然没抓到人,但山君的三只崽......\"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我却想起那天早上,山君在岩石堆上整整趴了一天,不管饲养员扔过去多少新鲜的鹿肉都不动弹,喉咙里的低吼像块被揉皱的铁皮。后来兽医发现,它的爪子在石头上磨出了血,像是在疯狂地刨着什么。
\"那三只幼崽......\"我声音有点发紧。
\"找到的时候都凉透了。\"老李把报纸折起来塞进抽屉,\"盗猎者用的麻醉枪过量,山君大概是闻到味儿跟过去了,等我们发现时,它正守着幼崽的尸体,谁靠近都龇牙。\"
我捏着U盘的手指突然有点发凉。监控里的虎斑猫正蜷缩在山君的肚皮上,发出细弱的呼噜声,而母虎的眼睛半睁着,望着围栏外的树林,眼神空得像口枯井。
接下来的三天,我每天都往山君的展区跑。饲养员说它最近食欲好了很多,每次投喂时都会把最嫩的里脊肉叼到岩石堆上,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被那只虎斑猫吃了。
\"你看它俩,跟亲的似的。\"饲养员小王往食盆里倒牛奶时,山君正用舌头舔着小猫沾着奶渍的脸,\"昨天我想把猫抱出来,山君立马就站了起来,喉咙里呜呜地警告我。\"
我蹲在围栏外的观察台旁,看着那团橘黑相间的影子从母虎怀里钻出来,跌跌撞撞地追着一只蝴蝶跑,山君的目光就像条无形的线,始终跟着它移动。有次小猫跑到电网边缘,山君突然低吼一声,小猫立刻停住脚步,乖乖地跑了回来,蹭着母虎的前腿撒娇。
\"这猫通人性。\"小王递来块望远镜,\"你看它额头上的花纹,像不像个'王'字?\"
我举起望远镜。虎斑猫的额间确实有撮黑色的毛,拼成个模糊的\"王\"字,和山君额头上的纹路惊人地相似。它正趴在山君的尾巴上晒太阳,四脚朝天露出雪白的肚皮,母虎则用爪子轻轻拍着它的背,动作温柔得不像只猛兽。
第七天下午,我提着个装满小鱼干的铁盒来到展区外。虎斑猫大概是闻到了腥味,从岩石堆上跳下来,隔着围栏冲我喵喵叫。山君也跟了过来,趴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尾巴尖有节奏地敲着地面。
\"我叫阿明。\"我把小鱼干倒在掌心,慢慢伸过围栏,\"你叫什么?要不就叫'小斑'吧。\"
小斑犹豫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山君。母虎舔了舔它的耳朵,像是在鼓励它。它终于跑到我面前,叼走我掌心的小鱼干,却没立刻跑开,而是蹲在地上吃了起来,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
山君始终没靠近,但也没发出警告的低吼。它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和小斑,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充满戾气。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班后都会来喂小斑。我在围栏外的空地上铺了块旧毯子,有时坐在那里看书,小斑就趴在我腿边打盹,山君则趴在不远处的岩石上,尾巴垂下来晃啊晃。
有次我带了本关于老虎的画册,翻到幼虎吃奶的页面时,小斑突然跳上画册,用爪子拍着图片里的幼崽,又回头蹭了蹭山君的影子。山君的耳朵动了动,往我这边挪了挪,第一次主动靠近到离我两米远的地方。
\"它还记得自己的孩子。\"小王在旁边收拾食盆时说,\"昨天给它梳毛,摸到肚皮的时候,它突然就卧下来了,把肚子敞得大大的,跟以前喂崽时一模一样。\"
我看着山君轻轻舔着小斑的动作,突然明白过来。这只失去幼崽的母虎,大概是把对孩子的所有温柔,都倾注在了这只突然闯进来的小猫身上。而小斑,这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猫,也在这只威猛的母虎身边,找到了它渴望的温暖。
一个月后,维修队终于修好了那段排水管道。队长老李本来想把小斑送到动物收容所,却在看到山君死死护着小猫的样子后改了主意。
\"就让它在这儿待着吧。\"他叹了口气,\"山君这些日子状态好多了,或许这猫真能给它做个伴。\"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旧毯子上,小斑正趴在我肩头舔我的耳朵,山君则把头搁在我的膝盖上,喉咙里发出震得我骨头都发麻的呼噜声。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像裹着层金色的纱。
我摸了摸山君头上的\"王\"字纹,又挠了挠小斑的下巴,突然觉得,这世上的缘分真是奇妙。一只失去孩子的母虎,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还有我这个守着监控屏幕的夜班保安,原本毫无交集的三个生命,就这样在这片小小的园区里,成了彼此的依靠。
小斑突然从我的肩头跳下去,叼来一朵不知从哪里叼来的小黄花,放在山君的鼻子前。母虎低下头,用鼻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然后抬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我和小猫的影子,温柔得像一汪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