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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永不褪色的印记 > 一百零六:军衣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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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午后,柏油路被晒得发黏,空气里飘着沥青被烤化的焦味。我攥着冰汽水的手沁出细汗,塑料瓶表面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手腕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就在这时,那个人闯进了我的视线。

他站在公交站牌下,军绿色的的确良上衣扣得严严实实,领口别着颗褪色的红星。阳光把他的影子压得很短,像块深绿色的补丁粘在滚烫的地面上。周围的人都穿着短袖短裤,有姑娘举着遮阳伞匆匆走过,裙摆扫过他的裤脚时,那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怕碰坏了什么。

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身军装明显不合时宜,洗得发白的布料上还留着几处熨烫的折痕,袖口整整齐齐地卷到小臂,露出的皮肤被晒成深褐色,静脉像蚯蚓似的趴在骨头上。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条,眼神在来来往往的公交车牌上扫来扫去,眉头拧成个疙瘩,喉结时不时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

“同志,”他忽然转向我,声音带着点沙哑,“请问三〇一医院往哪边走?”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现在很少有人用“同志”这个称呼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大热天里。他的口音很奇怪,带着浓重的鼻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指了指马路对面:“过了天桥就是,不过今天好像有义诊,门口堵得厉害。”

他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看见他后颈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深色的汗渍像朵不断晕开的墨花。鬼使神差地,我叫住了他:“这天穿这个,不热吗?”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习惯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以前在部队,三伏天也要穿着这个训练。”

“您当过兵?”

“嗯,”他的声音低了些,“在昆仑山待了十年。”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耳朵,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紫红色,像是被冻坏了的样子。昆仑山的兵我听说过,那边海拔高,常年积雪,别说穿军装了,就是裹着棉袄都能冻出冻疮。可现在是七月,地表温度快四十度了。

“您这是……”

“来看个老战友,”他把手里的纸条又捏紧了些,纸角都被攥得发皱,“去年在边境出了事,现在还躺着呢。”

我忽然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奶茶店传来流行歌曲的声音,几个穿着吊带裙的女孩举着冰淇淋打闹,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眼前的这个人,像个被时光遗忘的标本,固执地守着自己的温度。

“我帮您拿点东西吧,”我伸手想接过他肩上的帆布包,却被他躲开了。那包看起来不大,掂起来却沉得吓人,隔着布料能摸到硬邦邦的棱角,像是装着些金属物件。

“不用不用,”他往后退了半步,“都是些土特产,给战友带的。”

说话间,一辆公交车靠了站,下来一群背着背包的游客,叽叽喳喳地挤着往前走。他被人群裹挟着往后退了几步,手里的纸条不小心掉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来递给他,才发现上面用铅笔写着地址,旁边还有行小字:记得穿军装,他认衣服不认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抬头时,正看见他对着公交车的玻璃窗整理衣领,手指笨拙地把歪了的红星别正,动作虔诚得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车窗里映出他的影子,绿色的军装在五颜六色的人流里,像片孤零零的荷叶。

“我陪您过去吧,”我说,“那边路不好找。”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感激的笑容:“那太麻烦你了。”

过马路的时候,他走得很慢,脚步有点跛,左腿落地时总带着点迟疑。我想起以前听人说过,高原兵很多都有关节炎,阴雨天疼得直打滚。可今天是个响晴的日子,太阳把地面烤得滋滋冒烟。

“您这腿……”

“老毛病了,”他不在意地摆摆手,“那年雪崩,被埋了半个小时,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

我们走过天桥的时候,风忽然大了些,吹起他军衣的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白衬衫。桥底下有个卖冰棍的老太太,看见他就喊:“小伙子,买根冰棍吧,凉快!”

他摇摇头,脚步没停。老太太撇撇嘴,小声嘀咕:“这人怕不是有毛病,大热天穿成这样。”

我听见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

医院门口果然堵得厉害,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临时搭起的棚子下忙得团团转,排队的人绕了好几个弯。他站在人群外,显得有些无措,手里的帆布包被他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宝贝。

“我先去问问,”我说着就要往前走,却被他拉住了。

“不用,”他指了指门口的保安,“我自己来就行。”

他走到保安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个红本本递过去。我离得远,看不清封面上的字,只看见保安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侧身让他进了门。他转身朝我挥手:“谢谢你啊,同志。”

“不客气,”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您战友叫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他犹豫了一下,说出个名字:“赵建国。”

这个名字像道闪电劈进我的脑子里。赵建国,去年边境冲突里牺牲的那个营长,新闻里报道过,追悼会上他的母亲哭得晕了过去。可他刚才明明说,战友还躺着呢。

我追上去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住院部的玻璃门跟前。阳光照在他的军装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汗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砸在水泥地上,瞬间就蒸发了。

“您战友……是不是去年牺牲了?”

他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眼睛里蒙着层水汽:“护士说,他还认得出军装。”

帆布包被他放在地上,拉链拉开的瞬间,我看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些东西:几包晒干的雪莲,花瓣边缘还带着冻土的痕迹;一瓶用青稞泡的酒,瓶身上贴着张手写的红纸条,上面写着“建国存”;还有顶带着五角星的军帽,帽檐上别着张泛黄的合影,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站在雪山下,笑得露出两排白牙,身后的冰川在太阳底下闪着蓝光。

他把那顶军帽拿出来,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郑重地戴在自己头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我们在昆仑山巡逻的时候,他总抢我的酒喝,”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说等退伍了,要带这酒去天安门,就着二锅头喝。”

住院部的冷气从门缝里渗出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他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竟生出种奇异的肃穆。我看见他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总说我穿军装最好看,”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滚下滴泪,砸在军装上,洇出个深色的小点,“说这颜色比雪山上的花还鲜亮。”

玻璃门自动滑开,冷气裹着他的身影进去了。绿色的背影在惨白的走廊里慢慢移动,经过护士站的时候,有个年轻护士朝他指了指走廊尽头。他点点头,脚步依旧有些跛,却走得很稳,像在走什么重要的仪式。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保安过来问我是不是家属。旁边的公告栏里贴着义诊的通知,下面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去年牺牲战士的集体遗像,第一排正中间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和军帽上合影里的赵建国长得一模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下来。风卷着树叶的影子在地上跑,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他耳朵上的冻疮,想起他腿上的旧伤,想起他说在雪崩里埋了半个小时——那时候他大概也穿着这身军装,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等着战友来救他。

四点多的时候,下起了太阳雨。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来,在雨幕上织出道彩虹。我看见他从住院部走出来,军帽摘下来握在手里,帽檐上的合影被塑料膜包得严严实实。帆布包空了,瘪下去的地方沾着片雪莲的花瓣。

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脚步轻快了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见军装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点释然,“我把雪莲放在他床头了,以前他总说那玩意儿能治关节炎。”

雨停了,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气。他抬头看了看天,忽然笑了:“昆仑山的雨,落地就成雪。”

我们一起走过天桥,卖冰棍的老太太已经收摊了,只剩下个空箱子摆在路边。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递给我:“给,路上捡的。”

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橘色的糖块。我捏在手里,有点黏,大概是被他的汗浸的。“您这是要回去了?”

“嗯,”他望着远处的公交站牌,“赶最后一班去火车站的车。”

5路公交车“哐当哐当”开过来的时候,他忽然转身,把军帽往我手里一塞:“这个,帮我带给建国。”

我愣住了,手里的军帽还带着他的体温,帽檐的合影被摩挲得发亮。“您不自己……”

“我要去趟边境,”他笑了笑,露出两排被冻得有些发黑的牙,“那边还有新同志,得让他们看看,这军装怎么穿才像样。”

公交车门关上的瞬间,我看见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正对着窗外整理衣领。绿色的身影在拥挤的车厢里,像片不肯凋零的叶子。车开走的时候,他朝我挥了挥手,手腕上露出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

后来我去了趟赵建国的墓地。管理员说常有个穿军装的人来,带着雪莲和青稞酒,坐在墓碑前说一下午话,临走前总会把军帽放在碑上。我把那顶军帽轻轻放在墓碑前,照片里的年轻人笑得依旧灿烂,背景里的雪山还是那么白。

回去的路上,经过那家小饭馆,电视里正在播边防战士巡逻的新闻。画面里的战士穿着和他一样的军绿色军装,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艰难前行,军帽上的红星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忽然想起那个七月的午后,他湿透的军装,他耳朵上的冻疮,他说昆仑山的雨落地成雪。原来有些颜色,从来都不怕岁月磨洗,就像有些温度,永远比夏天更滚烫。

现在每次路过三〇一医院,我总会多看两眼住院部的走廊。有时候阳光好,会看见穿军装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背影挺拔,像棵站在风里的白杨树。我知道那不是他,却总会想起他说的话——这军装怎么穿才像样。

大概就是,无论三伏酷暑,还是数九寒冬,都把那抹绿色穿在心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