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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永不褪色的印记 > 一百:和平与我·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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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盔的系带勒得下颌生疼,黑色塑料壳上用白漆喷的“中和派”三个字被汗水洇出了毛边。我蹲在东京都厅外的石阶上,盯着鞋底沾着的口香糖,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这不是我的鞋,也不是我的手,更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三小时前,我还在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屏幕骂街。新闻里说某国又在参拜靖国神社,评论区吵成了一锅粥,我敲着键盘,把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都砸了上去。手边的啤酒罐倒了,黄色的液体渗进主机,屏幕猛地一黑,我眼前跟着炸开一片白光。再睁眼时,耳边全是日语的喊叫声,头上多了这么个硬邦邦的玩意儿。

“佐藤君,发什么呆?”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推了我一把,他的头盔上别着枚樱花徽章,“等会儿游行开始,记得举好标语。”

佐藤?我摸了摸头盔下的头发,硬得像钢丝,和我那头留了三年的寸头完全不同。口袋里揣着本员工证,照片上的男人和我有七分像,只是眼睛更圆些,名字栏写着“佐藤健司”,所属单位是“东京都中和派事务局”。

“中和派是啥?”我脱口而出的竟是流利的日语,舌头像被人掐着打了个结。

眼镜男愣了愣,随即笑了:“健司你昨晚喝太多了?咱们是主张日中友好、正视历史的团体啊。上周还去北京参加了交流会呢。”

日中友好?我心里像被塞进块烧红的烙铁。爷爷的腿就是被日本兵的炮弹炸瘸的,他去世前总摸着那条变形的腿说:“小鬼子没一个好东西。”我打小听着这话长大,电脑里存着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手机壁纸是抗日战士的黑白照,怎么一睁眼就成了日本人,还是个替他们“友好”的?

游行队伍开始移动,我被人推搡着站起来,手里塞进根木杆,上面绑着横幅,中日双语写着“以史为鉴,面向未来”。阳光晒得头盔发烫,我看着周围举着标语的人,他们大多和我差不多岁数,有的背着帆布包,有的手里还拎着没喝完的牛奶,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嚣张,反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切。

“看,那边是右翼团体。”眼镜男碰了碰我的胳膊,朝街对面努嘴。十几个穿黑色风衣的人举着太阳旗,骂骂咧咧地冲我们比划,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攥紧了横幅杆,指节发白。按我以前的脾气,早该冲上去撕了他们的旗子,可现在穿着这身“中和派”的行头,胸口像是堵着团湿棉花。有个右翼分子朝我们扔来个易拉罐,擦着我的头盔飞过去,砸在后面一个老太太的胳膊上。老太太“哎哟”一声,却没骂人,只是弯腰捡起易拉罐,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她是山崎奶奶,”眼镜男低声说,“她丈夫是二战时的军医,在中国救过不少人,后来死在常德会战里。她总说,得替丈夫给中国人道个歉。”

我愣住了。爷爷的故事里,日本兵都是青面獠牙的,可山崎奶奶佝偻的背影,在阳光下看着竟有些单薄。

游行结束后,眼镜男——他叫田中,非要拉我去事务局帮忙整理资料。那是间旧公寓改的办公室,墙上贴满了老照片,有穿中山装的中国人和穿和服的日本人握手,有孩子们在操场上一起放风筝,最显眼的是张黑白照,一群戴红领巾的中国孩子围着个日本老爷爷,老爷爷手里举着块黑板,上面写着“和平”两个字。

“这是1965年,我们组织的日中少年交流团。”田中指着照片,眼里闪着光,“那个老爷爷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年轻时参与过战争,后来一辈子都在赎罪。”

“赎罪?”我冷笑,“他们欠的血债,十条命都还不清。”

田中的笑容僵住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子,倒出一堆泛黄的信件。“这是健司你去年去上海时,当地居民写给你的。”他挑出一封递给我,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信纸边缘都磨破了。

“佐藤先生:谢谢你帮我们修好了小学的屋顶。我爸爸说,日本人里也有好人,就像你和你带来的志愿者。我长大想当翻译,去日本告诉你的孩子,中国有很多漂亮的地方……”落款是“小明,10岁”。

我的手指抚过“好人”两个字,突然想起爷爷的葬礼上,邻居王大爷说过,当年有个日本逃兵,曾偷偷给过饿肚子的爷爷半个窝头,后来被宪兵队打死在山坳里。那时我只骂王大爷糊涂,现在看着信纸上稚嫩的笔迹,喉咙突然发紧。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个提线木偶,跟着田中他们参加各种活动。去养老院看望参加过战争的老兵,听他们哭着说“对不起”;去学校给孩子们讲南京大屠杀,展示从中国带回来的照片;去港口迎接中国的交流团,帮他们扛行李,听他们说“谢谢”。

有次在大阪的街头,我们摆了个展板,展示日军侵华的罪证。一个穿校服的女孩站在展板前哭了,她说她爷爷是关东军,她从来不知道爷爷做过那些事。“我该怎么办?”她抬头问我,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我能为中国的爷爷奶奶做些什么?”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说:“要是当年没打仗,该多好。”

改变是从一场暴雨开始的。那天我们在广岛参加和平纪念活动,突降大雨,展台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我和几个中国留学生一起冒雨加固支架,雨水顺着头盔流进脖子里,冻得人直哆嗦。有个戴眼镜的中国男生,一边用绳子捆竹竿,一边骂:“当年你们炸得广岛稀巴烂,现在倒好,还得我们来帮你们挡雨。”

他的同伴赶紧拉他,可他挣开了,红着眼瞪我:“怎么?我说错了?你们爷爷杀了我们爷爷,现在装什么好人?”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刚想反驳,却看到田中举着块塑料布跑过来,盖在我们头顶,笑着说:“别吵架,雨里说话容易着凉。来,我请你们喝热咖啡。”

咖啡馆里,男生还在赌气,可当田中拿出他父亲在南京大屠杀中救下的中国婴儿的照片时,男生的嘴慢慢闭紧了。照片上的婴儿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去年还来日本看望过田中的父亲。

“我知道,战争的伤疤没那么容易好。”田中给男生的杯子里加了块方糖,“但我们能做的,是别让新的伤疤再长出来。你爷爷恨日本人,我爷爷也恨战争,这不矛盾。”

男生没说话,只是一口喝干了咖啡,咖啡渍在嘴角留下圈褐色的印子,像个没擦干净的泪痕。

秋末的时候,我们接到通知,要去北海道的一个小镇,帮那里的中国人社区修缮被台风损坏的仓库。那个社区是1950年代留下来的华侨建立的,里面住着三十多户人家,大多是做渔业生意的。

仓库的屋顶塌了一半,我们带着工具爬上脚手架时,一个梳着发髻的老奶奶端来热茶,用生硬的日语说:“佐藤君,慢点干活,别摔着。”她的丈夫是当年被强征到日本的中国劳工,后来死在了矿难里,她却没走,守着丈夫的骨灰,在小镇开了家杂货铺,卖给日本人,也卖给中国人。

“我不恨现在的日本人,”她给我们递毛巾时说,“恨有什么用?能把他恨回来吗?还不如多做点事,让活着的人好好过。”

那天傍晚,我坐在仓库的屋檐下,看着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远处的码头上,中国的渔船和日本的渔船并排泊着,渔民们互相递着烟,笑着比划着什么。海风带着咸腥味吹过来,我摸了摸头上的黑色头盔,“中和派”三个字被夕阳照得发亮。

突然就想通了。爷爷恨的是侵略者,不是所有日本人;王大爷记得的那个逃兵,用半个窝头证明了人性的复杂;山崎奶奶的丈夫救过人,田中的父亲救过人,现在的田中、山崎奶奶、咖啡馆里的中国男生、仓库边的老奶奶,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给历史的伤口上药。

我以前总觉得,非黑即白,非好即坏,可这世界分明是片灰色的海,里面游着各种各样的鱼。就像这片海,既倒映过硝烟,也倒映过朝阳;既淹死过仇恨,也养活过希望。

离开北海道那天,社区的人来送我们。那个白发老奶奶塞给我一包海苔,说:“带回去给你孩子尝尝,中国的海,也产这么好的海苔。”我接过海苔,突然想起口袋里还揣着小明的信,那孩子说要当翻译,要去日本看看。

汽车驶过跨海大桥时,我摘下了头盔,任由风灌进衣领。后视镜里,北海道的雪山越来越远,像卧在天边的银色巨兽。我摸了摸胸口,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长了出来。

“健司,在想什么?”田中递给我一瓶水。

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凉丝丝的,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没什么,”我看着他笑了,“在想,明年春天,该带些什么礼物去看小明。”

车窗外,一群海鸥跟着汽车飞,翅膀在阳光下闪着白亮的光。我知道,有些改变已经在心里扎了根,就像爷爷坟头的野草,春风一吹,就漫山遍野地长。而我,不管是原来的我,还是现在的佐藤健司,终于明白,和平从来不是一句口号,是你递过去的一块方糖,是他接过的一杯热茶,是每个普通人心里那点不想再让战争发生的,小小的,却很执拗的念想。

头盔被我放在了座位旁边,黑色的塑料壳上,“中和派”三个字在颠簸中轻轻晃动,像在点头,又像在应和着远处的海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