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月,云梦泽成了汪洋。
>楚地渔夫捞起一截三丈长的蛟龙骨,骨上刻满诡异纹路。
>“蛟龙泣血,祖龙当殒”的童谣在泽畔疯传,连咸阳学宫的铜鹤都沾上血字。
>嬴政的御舟碾过浊浪,剑尖挑起发黑的龙骨冷笑:“朕倒要看看,是蛟龙泣血,还是尔等颈血先流?”
>李斯在船舱展开血迹斑斑的绢帛:“陛下,蛟骨纹路拼出了‘大楚兴’三字...”
>竹简在嬴政掌中寸寸碎裂,船外惊雷劈裂了刻着“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巨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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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天河倒泻,昼夜不息,持续了整整一月有余。那铺天盖地的雨幕,仿佛要将整个楚地彻底揉碎、浸泡、再冲入无边的混沌。浩渺的云梦泽,昔日烟波万顷、芦荡接天的壮阔水国,如今已化作一片狂暴无垠的怒海。浑浊的巨浪疯狂地扑击着泽畔那些摇摇欲坠的村落土墙,将堤岸撕扯得支离破碎。泽水漫溢,淹没了低洼处的农田、阡陌和房舍,只留下几处地势稍高的土丘,像绝望的孤岛,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黄汤浊水之上。
沉重的铅灰色天幕沉沉压在头顶,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水腥气,混合着淤泥深处腐烂水草的恶臭,一阵阵随风卷来,钻入人的口鼻肺腑。泽面上,漂浮着被连根拔起的古树、淹死的牲畜,甚至偶尔可见肿胀的人尸,在漩涡中载沉载浮,无声诉说着这场天灾的残酷。
一艘简陋的舢板,在泽水深处挣扎。船身剧烈摇晃,每一次巨浪打来,都几乎要将它掀翻、吞噬。船头的渔夫陈仲,一个精瘦黧黑的楚地汉子,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青筋在湿漉漉的皮肤下如蚯蚓般暴起。他拼尽全力,将一根手臂粗、顶端绑着巨大铁钩的竹篙狠狠刺入翻滚的浊浪深处。篙身剧烈地颤抖着,水下似乎勾住了某个庞然大物。
“阿爹!稳住啊!”船尾的少年阿禾,不过十三四岁,同样赤着脚,裤腿高高挽起,稚嫩的脸上满是泥浆和恐惧,却也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他死死抱住船橹,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水流的撕扯,试图稳住这艘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嗬——!”陈仲从牙缝里挤出低沉的吼声,脖颈上的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他双脚如同钉在船板上,腰背弓起,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臂之上。竹篙弯成了一张惊心动魄的弓。水下的巨物在挣扎,力量大得骇人,拖拽着小小的舢板在水面上疯狂打转。
终于,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巨大朽木断裂般的“咔啦啦”声响,水下的阻力骤然一松。浑浊的浪花猛地向两侧分开,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物体被陈仲拼着老命拖拽着,缓缓浮出了水面。
那不是鱼,也不是任何他们见过的水中生灵。
那是一截骨头。一截森然惨白、粗壮得惊人的巨大骨骼!它足有三丈多长,粗如合抱古木,弯曲成一个狰狞而充满力量的弧度,仿佛来自洪荒巨兽的脊梁。骨头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诡异纹路。那些纹路并非天然形成,更像是被某种巨大而疯狂的力量硬生生撕裂、抓挠出来的沟壑,在惨白的骨质映衬下,如同凝固的黑色血泪,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怨毒。骨头的断茬处,参差不齐,颜色暗沉发黑,似乎被某种极其强烈的腐蚀之物侵蚀过,透着一股死亡和不祥的气息。
阿禾的嘴张得老大,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有恐惧到极致的抽气声。陈仲也僵住了,握着竹篙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用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那截巨大的白骨在浑浊的水中半沉半浮,像一柄来自幽冥的巨镰,无声地切割着生与死的界限。冰冷的恐惧如同泽底最深的淤泥,瞬间攫住了父子俩的心脏。
“龙……龙骨?”阿禾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在风雨中破碎不堪。
陈仲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那截可怖的白骨,又猛地抬头望向阴沉如墨、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浑浊的雨水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被风浪磨砺得异常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惊惧和一种宿命般的绝望。他想起昨夜在泽畔临时避雨的破庙里,那个蜷缩在角落、衣衫褴褛的老巫祝,在昏沉火光中用沙哑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反复吟唱的调子:
“云梦水涨连天高,蛟龙骨出哭号啕……”
“泣血染红泽畔草,祖龙天命……恐难逃……”
当时他只当是疯话呓语,是楚地巫祝们装神弄鬼的老把戏。可此刻,这截触手冰凉、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白骨就横亘在他的船头!
“蛟龙泣血,祖龙当殒……”陈仲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老巫祝那诡异的腔调如同冰冷的毒蛇,猛然钻入他的脑海,紧紧缠绕。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这截不祥之物,绝不能再留!他猛地举起沉重的铁钩,用尽全身力气,就要朝着那截白骨狠狠砸下去,意图将它重新沉入这无边的泽国深渊。
“阿爹!你看!那上面!”阿禾的惊呼带着变了调的尖锐,手指颤抖地指向白骨靠近断茬的一处。
陈仲的动作硬生生顿住。顺着他儿子惊恐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惨白布满诡异沟壑的骨面上,在靠近暗沉断口的部位,赫然出现了一行极其古怪的符号!那绝非天然纹路,更非鱼虫啃噬的痕迹。它们深深地刻入坚硬的骨质,线条扭曲虬结,透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力量感,仿佛是用巨大的利爪蘸着某种暗红的物质生生刻画上去的。符号的形状奇诡异常,既不像秦篆,也不像楚地的鸟虫文,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
就在父子俩被这刻骨的邪异符号震慑得魂飞魄散之际,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刻着符号的骨面,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渗出了一丝丝粘稠的暗红色液体!那液体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惨白的骨面上蜿蜒流淌,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再滴落进浑浊的泽水中,迅速晕开一小片诡异的淡红。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气,瞬间盖过了水腥和腐草的气息,直冲父子俩的鼻腔!
“血……是血啊!蛟龙泣血!”阿禾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双腿一软,瘫倒在湿滑的船舱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陈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老巫祝那如同诅咒般的歌谣,此刻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质的冰针,狠狠刺入他的骨髓。
“快……快划!离开这里!离这东西越远越好!”陈仲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丢开那沉重的铁钩,仿佛那东西烫手,疯了一般扑向船尾,和阿禾一起拼命摇橹。小小的舢板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落叶,仓惶地逃离那截漂浮在浊浪中、泣着“血”的恐怖白骨。身后,那巨大的白骨在波涛中载沉载浮,渗出的暗红在浑浊的水面拉出一条妖异的、渐渐淡去的血痕,如同一个巨大而狞笑的伤口。
**二、咸阳阴霾**
凄风苦雨似乎也笼罩了千里之外的咸阳。连绵的阴雨敲打着巍峨宫阙冰冷的黑瓦,顺着高啄的檐牙滴滴答答落下,在殿前巨大的青石丹墀上汇成细小的溪流。空气湿冷得如同浸透了冰水,连深宫中常年不熄的铜鹤宫灯散发出的光芒,也显得格外昏暗、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湿冷黑暗吞噬。
咸阳宫深处,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偏殿——章台殿,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高大的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淅沥的雨声,却隔绝不了那无形的、沉甸甸的阴霾。殿内燃着上好的香木炭,驱散了些许寒意,但空气依旧凝重。
始皇帝嬴政身着玄色常服,未戴冠冕,只束着简单的玉簪。他背对着殿门,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峭与沉重。巨大的青铜漏壶在角落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在这死寂的殿宇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他面前巨大的黑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简牍被粗暴地扫开一角。此刻占据案头的,是几卷材质各异的、明显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有廷尉府专用的硬黄竹简,边角被磨得光滑;有黑冰台暗卫传递的薄韧绢帛,带着风尘仆仆的印记;甚至还有几片粗糙的、边缘带着毛刺的普通木牍,显然是地方小吏仓促写就。
嬴政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青铜剑,缓缓扫过案上摊开的每一份报告。每一卷、每一片,都在重复着同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只是细节略有不同:
“楚地云梦大泽,渔人陈氏得巨骨于泽心,长逾三丈,色惨白,有异纹,骨出则泣血……”“泣血之骨现世,泽畔渔村老幼皆惊,争传‘蛟龙泣血,祖龙当殒’之谣,人心惶惶……”“楚地旧族暗流涌动,巫祝于泽畔私祭,唱诵前朝哀歌,疑与龙骨现世有关……”
这些冰冷的文字,每一个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刺入他不可侵犯的帝王威仪之中。尤其是那反复出现的八个字——“蛟龙泣血,祖龙当殒”!这八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钩动了他内心最深处那根名为“天命”的敏感神经。
“祖龙……殒?”嬴政的薄唇紧抿,线条冷硬如石刻。他缓缓抬起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轻轻按在自己紧锁的眉心。那里,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天空的重压。一种久违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猜忌和暴怒,正顺着他的脊柱悄然爬升,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帝王威仪”的冰封外壳。他统一六国,车同轨书同文,功盖三皇五帝,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万世不易之始皇帝!区区水泽爬虫的朽骨,竟敢预示他的殒落?荒谬!可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紧闭的殿门外。接着是内侍带着惶恐的通报声,细微得如同蚊蚋:“陛下,廷尉李斯、御史大夫冯劫,有紧急要事求见。”
嬴政按在眉心的手指顿住。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那深邃如渊的眼眸中,风暴正在急剧酝酿。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章台殿。殿角的青铜漏壶,那“滴答”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良久,一个冰寒彻骨、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才穿透殿门,清晰地传到外面侍立的内侍和两位重臣耳中:“宣。”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内侍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廷尉李斯和御史大夫冯劫低着头,脚步又轻又快,几乎是踮着脚尖走了进来。殿内压抑的气氛让他们如同踏入了无形的泥沼,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两人在御案前十步左右的位置停下,深深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却掩饰不住衣袍下微微的颤抖。
“臣李斯(冯劫),叩见陛下。”两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微弱。
嬴政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看跪伏在地的臣子,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越过他们的头顶,投向了殿外阴沉的雨幕。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云梦泽的水,看来是漫到咸阳宫了?”
李斯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他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陛下明察万里。云梦泽蛟骨泣血之异象,已非寻常水患妖言可比。其势汹汹,楚地几为之震动。更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但最终还是咬牙说了出来,“更有骇人听闻之事,已波及咸阳学宫!”
一直沉默的冯劫此刻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失声道:“波及学宫?李廷尉,此言何意?”
李斯没有看冯劫,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声音低沉而清晰地继续:“就在今日清晨,学宫值守的博士仆射开启宫门时,发现……发现立于宫门甬道两侧的青铜仙鹤宫灯之上……被人以血书写了八个大字!”
“何字?”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如同利刃出鞘,瞬间撕裂了殿内的死寂。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终于落在了李斯身上,锐利得仿佛要将对方刺穿。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山岳般倾轧下来。
李斯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喉头发紧,艰难地吐出那如同诅咒般的八个字:“正是……‘蛟龙泣血,祖龙当殒’!”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嗡”的一声,冯劫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嬴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冷硬如铁。但那双紧握在玄色袍袖中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整个章台殿的温度骤降,连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都似乎被冻结、扭曲。
殿内死寂,只有冯劫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以及角落漏壶那催命般的“滴答”声。
“好,很好。”嬴政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死寂。“朕的学宫,养士之所,礼乐之地,竟成了魑魅魍魉涂抹秽物的墙壁!廷尉?”
“臣在!”李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学宫之内,昨夜当值者,守卫者,洒扫者,所有可能接触宫门者,”嬴政的声音如同冰封的刀锋,一字一顿,清晰地切割着空气,“无论博士、仆役、卫士……尽数下廷尉诏狱。给朕撬开他们的嘴!三日之内,朕要知道是谁的手,沾了谁的血,写了这八个字!查不出……”他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冯劫,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冯卿,你掌纠劾百官,监察天下,学宫亦是你的辖地吧?”
冯劫如遭雷击,猛地一激灵,连滚带爬地重新跪好,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咚”声,涕泪横流:“陛下!臣……臣有失察之罪!臣万死!万死啊!求陛下开恩!臣定当竭尽全力,配合李廷尉,揪出这大逆不道的狂徒!求陛下……”
“够了。”嬴政厌烦地打断了他声嘶力竭的哭嚎,那声音里透出的杀意让冯劫瞬间噤若寒蝉,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筛糠般抖动。“朕不听这些。朕只要结果。滚下去,做你们该做的事。”
“臣……遵旨!”李斯和冯劫如蒙大赦,又像是逃离地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章台殿。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也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之怒锁在了殿内。
嬴政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玄铁雕像。殿内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滴答”声。他缓缓抬起右手,摊开手掌。掌心因为方才的紧握,留下了几道深陷的、泛白的指甲印痕。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纹路,又仿佛穿透了手掌,看到了那截泣血的蛟骨,看到了学宫铜鹤上刺目的血字。
“蛟龙泣血……祖龙当殒?”他低语着,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极其冰冷、近乎残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睥睨天下的狂傲和一丝被深深触怒的疯狂。“朕倒要亲自看看,是那水泽里的孽畜先泣干血泪,还是尔等这些暗地里兴风作浪的鼠辈颈血先流成河!”
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定,如同出鞘的利剑,在他心中轰然成形。
**三、御舟破浪**
帝国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飓风,瞬间席卷了庞大的官僚机器。短短三日,一支规模浩大、足以震慑任何宵小的巡狩船队,便在咸阳渭水码头集结完毕。黑底金纹的巨大龙旗在凄风冷雨中猎猎招展,如同乌云中探出的狰狞利爪。数十艘形制森严、高大如楼的楼船巨舰首尾相连,船舷两侧,密密麻麻站满了身披重甲、手持长戟劲弩的虎贲锐士。冰冷的甲胄和锋锐的兵刃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闪烁着寒芒,肃杀之气弥漫了整个河面,连滔滔的渭水似乎都在这种威压下变得滞重起来。
嬴政并未乘坐象征帝王威仪的六驾金根车,而是选择了一艘最为坚固、形制也最为简朴的指挥楼船作为行辕。船身通体漆黑,只有船舷勾勒着暗金色的蟠螭纹饰,透着一股内敛而沉重的力量感。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腰悬定秦长剑,立于船头,身形挺拔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重重雨幕,望向南方那片如同巨大伤口般泛滥的云梦泽方向。风雨打湿了他的鬓角,几缕黑发贴在冷峻的脸颊上,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李斯侍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同样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官服,脸色凝重,嘴唇紧抿,眼神深处带着一丝忧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阴沉的侧脸。他深知,此刻这位至尊心中积压的雷霆之怒,一点不亚于眼前这狂暴的天地之威。
船队劈开浑浊的渭水,进入宽阔的黄河水道,继而折入南向的支流,一路浩浩荡荡,直扑荆楚之地。越往南行,风雨之势越发狂烈。天空如同漏了一般,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船顶的厚厚桐油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河面浊浪排空,小山般的浪头不断撞击着巨大的船体,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巨响。若非这些楼船皆是帝国工师精心打造,坚固异常,恐怕早已被这狂暴的自然之力撕成碎片。
船舱内,灯火通明。嬴政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着一幅巨大的云梦泽舆图,上面用朱笔清晰地标注着渔夫陈仲发现蛟骨的位置。李斯、随行的几位重臣以及负责船队护卫的郎中将章邯等人肃立两旁,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陛下,”李斯躬身,声音在风雨和船体摇晃的吱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云梦泽水情复杂,暗流漩涡无数,如今更是泽国茫茫,陆地难辨。那龙骨出水之处,水深流急,恐非御舟轻易可至。且此物乃不祥之兆,陛下万乘之躯,实不宜……”
“不宜?”嬴政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落在李斯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李斯后面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李斯,你跟了朕这么多年,莫非不知,朕最厌恶的,就是这等藏头露尾的魍魉伎俩?越是污秽,越要将其曝于烈日之下!越是凶险,越要亲临其境,看个分明!”他的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那朱笔圈出的位置,指节敲击着硬木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战鼓。“朕就是要亲眼看一看,这泣血的孽骨,究竟是何方神圣!传令船队,直指泽心!”
“诺!”章邯等将领抱拳领命,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铁血。
船队顶着滔天巨浪,如同一条黑色的钢铁巨龙,艰难而顽强地破开重重水障,终于驶入了浩瀚无边的云梦泽深处。这里的水面更加狂暴,狂风卷起数丈高的浊浪,疯狂地拍打着船舷。放眼望去,除了水,还是水。浑浊的泽水连接着铅灰色的天幕,无边无际,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狂暴的怒涛。曾经星罗棋布的湖洲、芦苇荡、渔村,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几株高大的古树顽强地探出水面,如同绝望的手臂伸向天空。
“陛下,就是这片水域了!前方探船已发现目标漂浮物!”了望塔上,浑身湿透的军士声嘶力竭地向下喊道,声音在风浪中显得断断续续。
嬴政再次踏上船头。冰冷的雨水和浪花不断扑打在他身上,玄色大氅早已湿透,紧贴着他挺拔的身躯。他毫不在意,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前方翻滚的浊浪。
果然,在距离御舟数十丈外的一片剧烈翻涌的漩涡边缘,一个惨白而巨大的物体在黄褐色的浪涛中时隐时现。正是那截传说中的蛟龙骨!它比密报中描述的更加巨大、更加狰狞。惨白的骨体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幽的死气,那些深深刻在骨面上的诡异纹路如同扭曲的符文,即便隔着风雨,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巨大的骨体表面,尤其靠近断裂的茬口处,依稀可见一道道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泪般的污迹!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气,顺着风势,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停船!”嬴政沉声下令。巨大的楼船在波涛中缓缓稳住船身。
“陛下!此物污秽不祥,万不可近前啊!”随行的太卜令(掌占卜祭祀的官员)扑通一声跪倒在湿滑的甲板上,声音带着哭腔,“蛟龙泣血,乃天降灾异之兆!主……主……恐伤陛下圣体!宜速以三牲重礼沉于泽底,以慰……”
“以慰什么?慰这头不知死活的孽畜?还是慰那些躲在暗处、盼着朕早死的魑魅魍魉?”嬴政猛地打断太卜令的哀告,声音冷得如同九幽寒冰。他霍然转身,右手闪电般搭上腰间的定秦长剑。
“锵——!”
一声清越激昂、仿佛龙吟般的剑鸣响彻风雨!定秦剑出鞘!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瞬间撕裂了昏沉的天色,剑锋所指,正是那浊浪中沉浮的惨白巨骨!
“拿朕的钩拒来!”嬴政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立刻有数名力士抬着一根特制的、头部带有巨大锋利倒钩的长杆奔上船头。此物原是水军用来钩拒敌船或打捞战利品的工具,通体以硬木包铁打造,沉重异常。
嬴政单手接过那沉重的钩拒长杆,竟似毫不费力。他眼神锐利如鹰,瞄准浪涛中时隐时现的龙骨,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发力!
“呼——!”
沉重的钩拒带着破风之声,如同标枪般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越过翻涌的浪头,“咔嚓”一声脆响,锋利的倒钩狠狠刺入、牢牢钩住了那截惨白巨骨靠近断裂处的部位!
“给朕拖过来!”嬴政厉喝。
数名力士立刻上前,抓住钩拒长杆的尾部,齐声呼喝,拼尽全力往回拖拽。浑浊的浪花剧烈翻腾,那截巨大的龙骨在钩拒的拉扯下,挣扎着、翻滚着,终于被一点点拖离了漩涡中心,向着巍峨如山的御舟船舷靠近。
水花四溅,腥气扑鼻。
巨大的龙骨终于被拖拽到船舷之下,惨白的骨体在浑浊水波的拍打下,近在咫尺。那些扭曲诡异的深深刻纹,那些如同凝固血泪般的暗红污迹,在近距离下显得更加清晰、更加触目惊心。尤其那断裂的茬口处,暗沉发黑,边缘参差,仿佛被最恶毒的诅咒侵蚀过。一股混合着水腥、腐臭和浓烈血腥的怪异气味,随着龙骨被拖近,猛地升腾起来,弥漫在船头甲板,令人闻之欲呕。随行的官员、卫士,不少人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甚至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嬴政却面不改色。他一手拄着定秦长剑,剑尖斜指甲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船舷下浊水中那巨大而狰狞的惨白之物。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不断滴落。他的眼神,锐利、冰冷、充满了审视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探究欲,仿佛要穿透这腐朽的骨头,看清它背后隐藏的一切鬼蜮伎俩。
“哼,”一声短促而充满嘲讽的冷笑从他鼻腔中哼出,在风雨声中却异常清晰,“泣血?蛟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狂傲与暴戾,“朕倒要看看,是这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孽畜骨头泣血,还是那些借着它兴风作浪、妄图动摇朕江山社稷的乱臣贼子颈血,先给朕流干流尽!”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天地有感!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挥下的巨斧,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整个阴沉的天穹!紧随其后,一声撼天动地的霹雳在所有人头顶炸响!那雷声是如此狂暴、如此近在咫尺,震得整艘巨大的楼船都猛地一颤,甲板上的人无不骇然失色,耳中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而就在这惊雷炸响、电光照亮天地的一刹那,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
闪电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御舟前方不远处,一座突出于泽水的巨大黑色礁岩。那礁岩饱经风浪侵蚀,表面嶙峋粗糙。而就在那道惨白电光的映照下,礁岩那近乎垂直的、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岩壁上,赫然显现出几道巨大、深刻、如同被巨斧劈凿出来的字迹!
那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原始而邪异的蛮力,却清晰得如同刻在每个人的瞳孔里:
“始皇帝死而地分!”
七个大字,如同七个来自幽冥的诅咒,借着这天地震怒的雷霆电光,狠狠地、赤裸裸地烙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啊——!”有胆小的官员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惊叫,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瘫软在地。
整个船头,死寂一片。只剩下狂风怒号,暴雨倾盆,以及那七个大字在闪电余光中留下的、挥之不去的恐怖残影。
嬴政的身体,在惊雷炸响、字迹显现的瞬间,如同被最冰冷的闪电击中,猛地绷直!他拄着剑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那双深邃如渊、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那黑色礁岩上的七个大字,瞳孔深处,先是闪过一丝极致的震惊,随即,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扫过甲板上那些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臣子,最后落在了身旁脸色同样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的李斯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帝王的审视,而是如同受伤暴怒的洪荒巨兽,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
李斯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知道,风暴,真正的、由这位至尊亲手掀起的血雨腥风,即将降临了。
**四、骨裂诏狱**
御舟庞大的船队,如同一条带着冲天煞气的黑龙,碾碎了云梦泽的狂涛,在风雨稍歇后的第三日,便以惊人的速度返抵咸阳。归途的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百倍。船上每一个人,从执戟的卫士到随侍的内官,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仿佛唯恐惊动了船舱深处那尊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神。那截从泽底拖回的、散发着不祥腥气的巨大蛟龙骨,被沉重的铁链锁着,拖在御舟之后,如同一具巨大的浮棺,无声地昭示着帝王的震怒。
甫一抵达咸阳码头,未等龙旗完全停稳,数道冰冷而严酷的命令便如同出鞘的利剑,从御舟上传出,瞬间刺向帝国的权力核心:
“着廷尉李斯,即刻彻查云梦泽蛟骨、学宫血字、礁岩刻文三案!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官居何位,凡有嫌疑者,立拘立审!凡有串联传播妖言者,立诛三族!”
“命御史大夫冯劫,协理查案,监察百官!若再失察,提头来见!”
“令郎中令,增派虎贲锐士,封锁咸阳学宫!博士、仆役、学子,无令不得擅离!彻查所有出入记录、往来文书!”
“诏黑冰台,楚地暗桩全部激活!严查泽畔渔村、巫祝祠庙、楚地旧族!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一道道命令,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森然的杀意,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咸阳城。原本因皇帝巡狩而稍稍放松的神经,骤然绷紧到了极致。廷尉府的诏狱,几乎在一夜之间人满为患。从云梦泽畔几个渔村被连根拔起的里长、游徼,到学宫内所有可能接触宫门的博士、仆役、卫士,再到那些平日里喜好谈论谶纬、结交方士的闲散文人……无数人在睡梦中被如狼似虎的廷尉府吏卒破门而入,套上枷锁,拖入那不见天日的森罗地狱。咸阳城的上空,日夜回荡着诏狱深处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与刑具碰撞的声响。
而此刻,帝国权力风暴的中心——章台殿,气氛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殿门紧闭,沉重的帷幕低垂,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诏狱的哀嚎。殿内只有嬴政一人,以及那截被放置在巨大青铜托盘内、由数名力士抬上殿来的巨大蛟龙骨。
龙骨被清洗过,表面的淤泥和水藻被刮去,但那些深深刻入骨质的诡异纹路和断茬处暗沉的腐蚀痕迹却更加清晰刺眼。那股混合着水腥、腐臭和血腥的怪异气味,在密闭的宫殿内弥漫开来,经久不散,令人作呕。
嬴政屏退了所有侍从。他独自一人,负手而立,如同孤峭的山峰,围绕着这巨大的青铜托盘缓缓踱步。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视着惨白骨体上的每一道沟壑,每一个细微的凹陷和突起。外面世界的腥风血雨,诏狱中的酷烈刑求,似乎都被他隔绝在了意识之外。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眼前这截邪异之物的审视之中。指腹偶尔拂过冰冷的骨面,感受着那些纹路的走向和深浅。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角的青铜漏壶发出单调的滴答声,香炉里的青烟袅袅盘旋。
突然,嬴政的脚步在龙骨靠近断裂茬口、一处纹路最为密集复杂的区域停了下来。他的目光骤然凝聚,锐利如鹰隼发现了猎物!那一片区域的刻痕,看似杂乱无章,但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下,借着殿内昏黄跳跃的灯火,几道较深的刻痕边缘,似乎隐约透出一种……极其微弱、极其不自然的反光?那绝非骨质的反光,更像是……某种金属利器高速切割、摩擦后留下的细微金属碎屑残留!
这个发现,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嬴政心中积压的阴霾!人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天降异象,蛟龙泣血!这是彻头彻尾的人为伪造!是精心策划的阴谋!
一股被愚弄的狂怒瞬间冲上头顶!嬴政的呼吸骤然粗重,眼中燃起焚毁一切的火焰!他猛地俯身,伸出双手,死死抓住那截巨大的龙骨两端!
“呃——啊!”
一声低沉压抑、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迸发!这位以武力统一六国的帝王,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肌肉虬结,青筋在手臂和脖颈上如怒龙般暴起!他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臂之上,要将这承载着污蔑、诅咒和不祥的邪物彻底毁灭!
“咔…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如同千年古木被硬生生折断的恐怖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骤然响起!那坚硬无比的巨大蛟龙骨,在嬴政狂暴的力量撕扯下,竟真的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骨屑纷飞!
然而,就在龙骨即将被彻底掰断的刹那,一直侍立在殿外阴影中、如同融入黑暗的李斯,似乎听到了殿内不同寻常的动静。他心中警铃大作,再也顾不得礼仪,猛地推开沉重的殿门,疾步冲了进来!
“陛下!且慢!”李斯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嬴政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止顿住。他维持着双手扳裂龙骨的姿势,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燃烧着狂怒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冲进来的李斯,那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李斯被这眼神看得遍体生寒,但他强压下心头的恐惧,疾步上前,目光飞快地扫过那裂开的龙骨断面,又迅速落回嬴政脸上,声音急促而清晰:“陛下息雷霆之怒!此物虽大逆不道,却……却是追查幕后黑手的关键铁证!臣在诏狱审讯泽畔被捕巫祝,有新发现!”他一边说,一边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边缘染着几抹暗红血迹的绢帛,双手高举过顶,呈到嬴政面前。
绢帛明显是从某个重要证物或口供上撕扯下来的部分,血迹已经发黑,透着一股浓烈的腥气。
嬴政眼中的狂怒稍稍被一丝冰冷的理智压下。他缓缓松开抓住龙骨的手,任由那裂开的巨骨沉重地落回青铜托盘,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站直身体,胸膛微微起伏,玄色的大氅上沾满了白色的骨屑。他接过李斯手中的染血绢帛,动作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僵硬。
绢帛被展开。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些用某种暗红色颜料(极可能是人血)描绘的、凌乱而潦草的线条。乍看之下,毫无意义,如同孩童的涂鸦。但李斯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揭开谜底的凝重:
“陛下请看!此乃被捕巫祝在严刑之下,招供出的秘密!其言道,那蛟骨上的诡异纹路,并非天然,亦非随意刻划!而是……而是一种秘传的楚地古巫文!需按特定方位、特定顺序,将几处关键纹路拓印下来,再行拼接……”
李斯一边说,一边迅速从袖中又取出几片薄薄的、处理过的兽皮。兽皮上是用墨汁精心拓印下的龙骨上几处最为复杂、最为关键的纹路图案。他动作麻利地将这些拓片在御案上铺开,按照绢帛上那潦草线条所指示的方位和顺序,小心翼翼地、一片片地拼接起来。
嬴政的目光死死盯着李斯的动作,呼吸不自觉地屏住。
当最后一片拓片被精准地放置到位,一个完整的、由那些扭曲诡异的纹路所构成的图案,清晰地呈现在了御案之上!
那赫然是三个结构复杂、笔画扭曲、充满了原始蛮荒气息的古楚文字——
大 楚 兴!
三个血淋淋的字,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嬴政的眼底!也烫在了帝国的心脏之上!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嬴政脑中炸开!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确凿、最恶毒的注脚!人为!伪造!诅咒!复辟!
“好!好一个‘大楚兴’!”嬴政的声音陡然响起,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着青铜,每一个字都蕴含着足以焚毁山河的暴怒!他猛地抬手,将那张染血的指示绢帛狠狠摔在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一角堆积的、等待批阅的竹简奏章上。那竹简用坚韧的青篾编成,承载着帝国的律令和奏报。
没有任何预兆!
嬴政的右手猛地伸出,五指箕张,如同最坚硬的鹰爪,狠狠抓向那厚厚一摞竹简!
“咔嚓!咯嘣!哗啦——!”
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骤然爆响!坚韧的青篾竹简,在他那灌注了滔天怒火的五指之下,竟如同朽木枯枝般不堪一击!瞬间被捏得寸寸断裂、爆碎开来!尖锐的竹篾碎片如同利箭般四散飞溅,有几片甚至深深扎进了他紧握的手掌之中,鲜血顿时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下方那幅由龙骨拓片拼成的“大楚兴”三个刺目大字之上!
暗红的帝王之血,与那象征阴谋和诅咒的拓印墨迹,以及绢帛上早已干涸的巫祝之血,瞬间交融在一起,在御案上洇开一片妖异而刺目的猩红!
嬴政却浑然不觉掌心的刺痛。他死死盯着那三个被鲜血浸染、仿佛活过来般狞笑的“大楚兴”大字,又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穿透紧闭的殿门,射向南方那片依旧笼罩在风雨中的荆楚大地。
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章台殿。
李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不由自主地深深低下头,不敢再看皇帝那如同地狱修罗般的眼神。他知道,皇帝心中那最后一丝对“天命示警”的犹疑,已被这染血的“大楚兴”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赤裸的、必将以滔天血海来洗刷的帝王之怒!
帝国的刀锋,已然高高举起。荆楚大地,注定将被这因蛟骨谣言而燃起的复仇怒火,烧成一片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