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动作快得惊人。
清算崔卢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
一道关于设立“审计司”的明旨便已通过中书门下,正式颁行天下。
旨意写得明白。
为察核天下账籍,纠劾贪渎,肃清吏治,特设审计司独立稽查,并直接对皇帝负责。
而这审计四首任主官,点了刑部尚书戴胄兼任。
戴胄此人,朝野皆知,是个油盐不进,只认律法章程的铁面判官。
让他来掌这审计的第一把火,陛下的决心,可谓不言自明。
审计司的衙署就设在皇城东南角,一处原本存放旧档的库房被迅速清理出来,挂上了黑底金字的牌匾。
人员并未从现有官员中大量抽调,而是另辟蹊径......
一部分从各军中因伤退下,精通文墨计算的军中司马官中选拔。
而另一部分,则由东宫举荐,马周亲自把关,挑选了一批背景清白,精通数算,尚未授官的寒门学子充任。
此举,无疑是对新兴寒门力量的一次重大提携和信任。
消息传出,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拍手称快,奔走相告。
“陛下圣明!戴尚书主事,定能一扫沉疴!”
“正是!早该如此!此次定会让那些蛀虫无所遁形!”
“吾辈寒窗苦读,所求不过一个公平清明!“
“审计司当为吾等利器!”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在审计司的铁腕下,所有世家遗留的污秽将被彻底荡清,一个他们理想中纯粹的,高效的官场即将到来。
朝堂之上,弥漫着一种乐观甚至有些亢奋的情绪。
审计司的第一刀,毫无花巧,直劈户部度支司......这个掌管天下钱粮收支,漕运仓储的核心部门。
戴胄亲自坐镇,带来的审计专员们抱着成捆的旧账册,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票据文书之中,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日夜不息。
起初的进展似乎印证了大家的预期。几笔陈年旧账被翻出,牵扯出两名已调任的崔家旧部,证据确凿,立刻被锁拿问罪。
过程顺利得让戴胄那古井无波的脸上都似乎松动了一丝。
然而,随着核查深入到去罗年乃至贞观初年的漕运损耗,各地常平仓的粮食出入记录,一些不太对劲的苗头开始浮现。
问题不再仅仅指向模糊的“前任”或“世家旧吏”。
一名来自东宫的年轻审计专员,眉头紧锁地核对着一批从江南发往长安的漕粮记录。
账面上记录因“河涌浪急”导致的损耗率高得有些离谱。
他多了个心眼,没有只看户部的存档,而是设法调来了当时押运漕船的低级军官的航行日志副本。
两相对照,破绽立现!
日志显示那一路航行颇为平稳,根本账目上所描述的那般惊险。
那多出来的损耗粮,去了哪里?
另一组人核查京畿附近某粮仓的出入记录时,发现一批用于平抑去罗年冬粮价的陈粮,出库记录模糊,接收方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粮铺,而其最终售出的价格,竟比市价还略高一点。
这完全违背了常平仓“平价粜卖”的原则。而当时负责经办此事的,是一名刚由太子提拔不久,以“精明干练”着称的寒门员外郎。
线索越挖越多,情况逐渐清晰。
并非所有问题都能推到世家头上。
一些新近获得权力的寒门官员,手脚也并不干净。
他们或许还没来得及形成庞大的利益网络,但利用职权之便,在账目上做些手脚,虚报损耗,与熟悉的商贩勾结,从中牟取些“小利”,已是确凿无疑。
其手法或许不如世家老辣隐蔽,但那份刚刚掌权便急不可耐的贪婪,却更加刺眼。
戴胄的脸色重新变得冰冷如铁,甚至比之前更冷。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拿人。审计司的差役直接进入户部衙署,当着众多同僚的面,将那名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寒门员外郎锁走。
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另外两名涉及不同账目问题的寒门官员。
此举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朝野震惊!
尤其是寒门阵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一秒他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结果下一秒,审计司的刀竟然砍到了自己人头上?
“怎么会……张员外郎可是太子殿下赏识的人!”
“审计司是不是搞错了?”
“戴尚书未免太不近人情!”
“这才几天?他们怎么就……”
有人痛心疾首,有人惶惑不解,但更有人感到了莫名的寒意。
消息第一时间报到了东宫。
李承乾正在批阅关于推进官员轮换制的奏疏,闻听此事,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一滴殷红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太子愕然抬头,看向前来禀报的马周,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道:“……证据可确凿?”
马周神色凝重,缓缓点头:“戴尚书亲自审验过,账目,票据,证人证言,一环扣一环,抵赖不得。”
“那姓张的员外郎……也已初步认罪!”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李承乾。
有被背叛的愤怒,有用人失察的羞愧,更有一种理想主义被现实狠狠撞击后的茫然与刺痛。
他一直以为,寒门学子历经困苦,得官不易,理应更加珍惜,更加清廉。
为何……为何权力到手不过数月,便也迅速堕入这贪腐的泥沼?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烦躁地踱了几步,拳头握紧又松开。
愤怒之后,涌上心头的是沉重的压力。
审计司是他极力赞同设立的,戴胄是他敬重的直臣,如今查出了案子,难道要因为涉及的是“自己人”就去干预?
那他与包庇世家的昏君有何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想起赵兄此前也曾说过,“寒门未必不会成为新的门阀”。
当时听着觉得是警醒,甚至还觉得就算寒门子弟,也肯定很久之后了。
可此刻的太子,才真正体会到赵兄当时话中的含义。
“马周!”李承乾停下脚步,声音恢复了太子应有的冷静,却带着一丝疲惫,“立刻从东宫属官,还有那些通过实证取德考察,尚未授官的候补学子中,再遴选一批绝对可靠,精通数算之人。”
“背景要彻查三代,并由你亲自面试。”
“选出来后,全部补充进审计司!”
说着,他目光锐利起来:“告诉戴尚书,审计司办案,一视同仁,不必有任何顾虑!”
“无论查到谁,无论出身如何,但凭实证说话!”
“东宫,绝不会成为任何贪腐行为的护身符!”
“是!殿下!”马周深深一揖,眼中流露出敬佩。
殿下能迅速从情绪中挣脱,做出最理智和坚定的抉择。
这份成长,远超他的预期。
两仪殿内,李世民看着戴胄送来的密奏,上面详细列出了初步查出的几名寒门官员的罪证。
他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
痛心之余,却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
赵牧又一次说对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朱笔批红:“依律严办,绝不姑息。”
“审计司一应所需,各部皆需配合,不得阻挠。”
放下笔,他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清扫积弊之路,远比想象中更加漫长和复杂。
但这第一步,必须迈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