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雄的清晨带着霜气,办公楼前的空地上,枯草挂着晶莹的冰珠,被朝阳照得像撒了把碎钻。陈景辰踩着结霜的地面往师傅李高德的办公室走,棉鞋踩在冰碴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他此刻心里七上八下的鼓点。
昨天补资料到凌晨三点,趴在桌上眯了不到两个小时,醒来时额头还印着键盘的纹路。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施清研没发新消息,最后那条停留在“别为我费心了”,后面跟着个落寞的表情包。陈景辰捏了捏手机,指节泛白——这事他管定了。
李高德的办公室在二楼,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的翻纸声。陈景辰轻轻敲了敲门,听见师傅喊“进”,才推门进去。
阳光从老式木窗里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李高德正坐在藤椅上看文件,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他穿着件深蓝色的工装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却洗得干干净净,像他这个人——朴素,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稳重。
“师傅,早。”陈景辰把手里的保温杯放在桌上,里面是刚从食堂打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我给您带了点粥。”
“你这小子,回来也不提前说声。”李高德摘下老花镜,往椅背上靠了靠,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红的耳朵上,“镇雄比巧家冷,怎么不多穿点?”
“不冷师傅,干活热乎。”陈景辰搓了搓手,没敢坐,站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保温杯的盖子。他跟李高德学了三年安全管理,从怎么看图纸到怎么跟班组沟通,师傅教他的全是实在东西,可此刻要说的事,却让他有点犯怵——他知道师傅不喜欢走人情,可这事关施清研的前途,他必须开口。
李高德看出他有心事,端起保温杯喝了口粥,慢悠悠地说:“昨晚老周跟我说你回来了,是为标准化资料的事?”
“是,资料差不多补完了,等会儿再核对一遍就能交。”陈景辰顿了顿,咬了咬牙,还是开了口,“师傅,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说吧,跟我还客气啥。”李高德放下杯子,从办公桌上站了起来。
“是关于施清研的。”陈景辰的声音有点涩,“她……她不在三直管了,被调到九直管去了。”
李高德转着茶杯的手指猛地停住,眉头蹙了起来:“清研?那个在滇东北医疗中心管安全的丫头?她怎么会被调走?”
陈景辰心里一暖——师傅还记得施清研。前年公司安全培训,施清研做的ppt里,把每个安全隐患都编成了小故事,李高德当时就拍着桌子说“这丫头是个好苗子,比你们这些只会念条文的强”。
“她在项目上查出班组用的钢筋不达标,要返工,结果那班组跟他们直管部的王经理有关系……”陈景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声音越说越急,像替施清研抱不平,“师傅您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安全员较真反被调走,那以后谁还敢管安全?”
阳光慢慢移到李高德的脸上,照出他鬓角的白发。他沉默了很久,指间的烟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重重叹了口气:“王经理那人我知道,眼里只有进度,哪管什么安全。清研那丫头性子直,怕是撞在枪口上了。”
“可不是嘛!”陈景辰往前凑了半步,眼里闪着光,“所以我想请您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把她调到咱们直管部来。她业务能力您清楚,上次集团安全检查,她负责的项目拿了第一,到咱们这儿,肯定能帮上大忙!”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施清研做的安全台账照片:“您看,她整理的资料比教科书还清楚,每个隐患整改都附了前后对比图,连整改责任人的签字都按了手印,多扎实!”
李高德接过手机,一张张翻着,老花镜又滑到了鼻尖。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却笑了,指着一张照片说:“你看这丫头,连脚手架验收记录都用不同颜色标了等级,跟你当年在镇雄做的那套如出一辙。”
陈景辰的脸有点红。他想起刚学做台账时,总被师傅骂“像堆乱柴火”,是施清研把自己的台账拿给他看,教他“重要的用红笔标,待整改的画三角”,两人对着规范琢磨到半夜,才弄出套像样的模板。
“师傅,您看这事……”陈景辰试探着问,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直管部最近在招人,但名额紧,师傅肯不肯为一个“外人”开口,他没底。
李高德把手机还给他,重新拿起那支没点燃的烟,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施清研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孩,他们直管部怎么就不要了呢?让她离开,太可惜了嘛。”他的语气里带着惋惜,像在心疼一块被错放的璞玉,“去年年会,她上台分享安全管理经验,说‘安全不是喊口号,是让每个工人带着平安回家’,这话听得我心里热乎。这样的孩子,咱得护着。”
陈景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探照灯:“师傅您愿意帮她?”
“帮,怎么不帮?”李高德站起身,往暖瓶里倒了点热水,慢悠悠地说,“咱直管部要的就是这样敢较真、能干事的人。你没看上次检查,好几处临边防护都不到位,正缺个懂行的盯着。清研来了,正好补上这块短板。”
他走到陈景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股让人踏实的劲儿:“你说得对,她来了,咱就又得一员虎将。到时候让她跟你搭伙,一个主内整理资料,一个主外现场检查,保准把咱直管部的安全管理提上三个台阶。”
陈景辰心里的石头“咚”地落了地,鼻尖忽然有点酸。他知道师傅不是在说客套话——当年他被班组威胁,是李高德带着他去对峙,说“安全员的腰杆得挺直,不然怎么对得起身上的责任”;他第一次独立负责项目安全时,是师傅在背后盯着,悄悄帮他堵了好几个漏洞,却从不说破。
“谢谢师傅!”陈景辰的声音有点哑,“清研要是知道了,肯定特别高兴。”
“高兴啥,来了是干活的,不是来享福的。”李高德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菊花,“再说了,你们两个既是同学,又是朋友,脾气对路,做事的认真劲儿也一样,放一个项目上,能省不少磨合的功夫。”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去年你俩在培训会上因为‘高处作业安全带怎么系更规范’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查了规范,证明你俩说的都对,就是角度不同,还记得不?”
陈景辰也笑了。那次争论引得全场哄笑,李高德却在会后说“这样争才好,说明你们真把规范吃透了”。原来师傅什么都记在心里。
“哈哈,师傅过奖了。”陈景辰挠了挠头,脸上有点发烫,“我们还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向师兄们学习呢。就像上次巧家项目的深基坑支护,要不是大师兄带着我们做方案,我肯定搞不定。”
“知道学就好。”李高德的脸色严肃起来,往藤椅上坐回去,“安全管理这活儿,看着是条条框框,实则是综合业务要非常强。你得懂工程技术,知道哪里容易出隐患;得会沟通,能让班组心甘情愿整改;还得懂法律,知道哪些红线碰不得。”
他拿起桌上的《安全生产法》,指着其中一条说:“你看这条‘生产经营单位的安全生产管理人员应当根据本单位的生产经营特点,对安全生产状况进行经常性检查’,就这‘经常性检查’四个字,里面的学问大了去了——什么时候查?怎么查?查出问题怎么改?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搞明白的。”
陈景辰认真听着,像当年刚拜师时那样,腰杆挺得笔直。他知道师傅这话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未来可能到来的施清研听——安全这行,没有一劳永逸的本事,只有不断学习的份。
“我明白师傅。”陈景辰点头,“就像清研,她总说自己对电气安全这块不熟,没事就抱着规范啃,还总向电力公司的人请教,这种劲头,我们都得学。”
“所以说把她弄过来是对的。”李高德的语气缓和下来,重新拿起烟转着,“你们年轻人互相促进,比我这老头子天天念叨管用。”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九直管那边有没有正式下文?要是还没定,我这就去找总公司的张部长,他当年带过我,说话还管用。”
“还没正式定,清研说只是安全部口头通知。”陈景辰的心里又热了起来,像被阳光晒着的暖手宝。
“那得抓紧。”李高德站起身,往衣架上取外套,“直管部领导今天上午要回去公司,我现在就赶办公室找他一下”
李高德穿上外套,扣扣子的手顿了顿,忽然说:“景辰,你能想着帮清研,师傅很高兴。咱干安全的,不光要护着工人,也得护着身边认真干事的人。只有这样,这行才能越来越正,越来越有奔头。”
陈景辰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暖又沉。他看着师傅略显佝偻的背影,想起刚入行时,师傅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干安全,先得有良心”。这么多年,师傅一直是这么做的,也一直这么教他们。
李高德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了,标准化资料弄完了就赶紧回巧家,别在这儿耽误事。清研这边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哎!”陈景辰应着,看着师傅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脚步不快,却走得稳稳的,像踩在坚实的地基上。
阳光已经洒满了办公室,落在那盆“玉露”上,叶片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陈景辰走到桌前,看着施清研的台账照片,忽然觉得心里格外踏实。他知道,不管结果如何,师傅的话都像颗定盘星——只要守住良心,护着认真干事的人,安全这条路就没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