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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她自是灯火 > 第5章 檐角的铜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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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碎成几段清响。

连泽坐在外间等母亲更衣,屋内浓重的熏香让身为医生的他极度不适应,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等的时间有些长,冲淡了连泽聚集的情绪,让他有些恍惚,仿佛要见的不是自己亲娘,而是素昧平生的人。

连泽注视着紫檀案几上铺开的红纸,细碎金箔粘在母亲惯用的银剪尖上。钟夫人剪的儿女小像精巧可爱,锦津腮边酒窝都用胭脂点了色——这般功夫定是夜夜挑灯裁就的。

碧纱橱后突然迸出珠玉相击声,嬷嬷捧着填漆首饰盒嗔道,“我的大小姐,这翡翠压鬓钗可经不起摔!”锦津银铃般的笑混着环佩叮当,“就要那支红珊瑚的,衬得脸色鲜亮。”

连泽在外间揉着发痒的鼻尖。波斯地毯新染的羊膻味混着艾草烟,又被麝香味儿冲得七零八落。多宝格里,德制体温计横在和田玉观音掌心,玻璃管里水银随他的咳嗽微微震颤。

丫鬟在母亲要坐的地方放了一个熏笼,艾草的香味儿便冉冉散开,迅速抓住人的神经。

钟夫人终于出来,由嬷嬷扶着,脚步缓慢却漂浮,连泽上前去扶,却被躲开,连泽不免有瞬间的失落,等坐回沙发,密密麻麻的担忧弥漫开来,他在母亲身上闻到腥臭味儿。

他这才注意到,已经三月的天气,房里的铸铁暖片仍散发着极高的热气,母亲裹一身绛紫缂丝狐肷袄,领口镶着俄罗斯的银灰玄狐锋毛,袖笼里探出的手笼着珐琅暖炉,六幅湘裙下隐约露出羊毛衬裤。

“娘还畏寒?”他伸手欲扶,钟夫人却将珐琅暖炉往袖中藏了藏。波浪鬈发间点翠凤首簪忽然倾斜。

连泽看到钟夫人鬓边渗出细汗,湘裙里隐约藏着特制藤编椅垫,他认出这是天津租界医院才有的妇症器械,边缘磨损处还沾着淡黄药渍。他装作整理案上金箔,指尖拂过椅垫时摸到凹陷的莲花纹——正是仿子宫形态设计的承托器具。

“夫人前日染了风寒。”嬷嬷抢步挡住视线。

“娘剪的小像真精巧。”连泽故意举起红纸,借着日光窥见母亲倏然夹紧的双腿。钟夫人绣鞋正在地毯上碾出深痕,湘妃色裙面洇开巴掌大的湿迹,混着艾草灰的苦香。

碧纱橱后突然迸出珠玉相击声。丫鬟捧着填漆首饰盒嗔道:“大小姐仔细崴了脚!”锦津拎着马面裙旋身而出,石榴红裙门扫过多宝格,德制体温计突然坠地,玻璃管里的水银珠滚到钟夫人椅边。

连泽抢先俯身,瞥见母亲裙下漏出的棉纱带——正是用来固定脱垂脏器的绑带,边缘渗着混有血丝的分泌物。十年前柏林医学院的解剖标本闪过脑海,那些因羞于就医最终脏器坏死的女尸,与母亲此刻苍白的指节重合。

“连泽。”钟夫人突然攥紧扶手,指节发抖。连泽看见她后腰抵着的暖炉在轻微颤动,铸铁片上映出扭曲的莲花纹——那是子宫脱垂患者惯用的热敷姿势。

钟夫人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明明是想抚摸连泽,却距离过于遥远,又讪讪缩了回去,连泽见状,连忙起身,径直跪倒钟夫人面前,抱住钟夫人,嬷嬷和钟夫人吓了一大跳,拦也来不及,顿时面如土色。

钟夫人身上的恶臭更加清晰,连泽不动声色退下磕头,说:“儿子不孝,未能侍奉母亲。”

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不起来,与其说在等到母亲的允许,不如说在顾全母亲的颜面。

钟夫人心里突突的,扫了一眼嬷嬷,嬷嬷示意她不要慌,又指了指连泽,钟夫人心中藏了侥幸,稳了稳神,几乎把身下的垫子拽破了,终于说道:“你学业有成也是娘之所愿,好男儿志在四方,娘身体……康健,留你在家干嘛?”

“娘……。”连泽哽咽,他深知治病救人,远不是医治身体那么简单,母亲讳疾忌医不是一朝一夕,如今想要母亲配合,恐怕还需要时日,解开心结放下顾忌才行。

“连泽,你比照片上瘦,愈发像你外祖父。”钟夫人说话有些吃力。

一个丫鬟走进来,“老爷请太太少爷去书房”。

锦津本来在里间,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走了出来,直愣愣看着钟夫人,一脸不可置信,又像是受了惊,钟夫人显然也很意外,碍于儿子在前,吩咐丫鬟,“去吧,我就来。”

锦津忐忑不安,“娘,我陪您去。”说完便要来扶,连泽连忙阻拦锦津,“坐暖轿去,娘,外面起了风。”

钟夫人暖心一笑,锦津不服气,嘀咕道:“就你会讨好娘。”说完还朝哥哥翻了个白眼。

钟夫人连忙解围:“你大哥在西方,绅士风度学得好。”

锦津一跺脚,自顾自往外走,丢下一句话:“哥哥回来了,娘心里就更没我了。”

钟夫人有些讪讪,伸手捏着袖口的水绿缠枝莲纹,笑道:“大姑娘了,还这般气性,真叫人不放心。”

连泽吩咐停在门外的暖轿进来,钟夫人连忙说道:“连泽,不必如此。”

“听儿子的。”连泽坚持,扶着钟夫人的手腕,却又尽量保持距离让她安心。钟夫人手腕上戴着德国钢制腕表,这本是男人的款式,是自己寄给父亲的,钟夫人解释道:“有了它,看时间真方便,我特意找你爹要来的。”

连泽点点头,送母亲上轿,站在影子里,心沉沉的,停了片刻才跟上。

锦津并未走远,就在门口等着,兄妹两人并排走在小巷子里,连泽意识到锦津的低落,逗道:“真生气了?”

锦津一脚踢开脚下的小石子,气鼓鼓说道:“大哥,娘很多年没有去过爹的书房了。”

“嗯?”

“爹不让娘去。”锦津望着天空,灰蒙蒙的,一点不像喜事要来,叹了口气,说道:“爹也太刻薄了,说书房是红袖添香的地方,母亲年老色衰,让标致姨娘们去就行,免得坏了他的雅兴。”

“当真?”连泽气到发昏,“父亲竟如此不顾夫妻情份,说出如此凉薄的话?”

锦津嗫嚅道:“爹不想见娘,连提都不想提,三番五次,我为娘抱了不平都挨了训斥。”

“津儿……。”连泽搂过锦津,拍拍她的背。

“哥哥,这并不是让我最伤心的。”锦津落下泪来,“娘变了,她足不出户,一切与她无关,包括……包括我,父亲母亲,如陌路一般,叫我这个女儿,在家里无所适从。”

“津儿。”连泽也不知道父母为什么成了这般两看相厌的状态,只知道必然与他母亲的疾病有关,母亲的疾病难以启齿,可锦津是只看得自己看不见别人。连泽咽下想说的话,拍了拍锦津的肩膀。

两人边说边往前走,心情俱是凝重,待嫁女儿的心裹在漫天风沙里,散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