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盘山的残雪在五月的阳光下化成了银丝,顺着青灰色的山岩往下淌。
自塌方遇险后,沈世良不再避讳,伴在宜棠的马车左右。宜棠大部分时候关着窗,看书小憩,或看外面的风景,偶尔与沈世良接一两句话,并无他想。
沈世良救过她两命,宜棠对沈世良的态度也逐渐开朗起来。
沈世良惯会与女人打交道,可如今宜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他过往经验无从对照,明明无望,却忍不住患得患失,始终无法自如应对。
每日说的那几句话,无非是眼前所见的西北风光、当地习俗、前方道路、驿站住宿等等,毫不关己。
宜棠心底澄净,对他,或是觉得有恩,又或是一个朋友,甚至是世元的大哥,总之,在她独处清冷的人生里,沈世良不是一个过客。
宜棠突然想起了沈世元,自他走后,已经有一个月了,自己居然没有认真想起过他,这个人明明跟自己已经有了名义上的夫妻关系,甚至有一些身体上的接触,宜棠蓦然脸红。
他上战场了吗?她从报纸上看,沈世元带部队去了东北,她不敢问,慢慢便搁置了,不去看报。
宜棠有些内疚,比起关心时局,她似乎更在意有没有新药的研发,或者有没有新的医疗器械、治疗方法。
沈世良是商人还是军人,宜棠有些说不清。沈世良从不避讳宜棠,无论是师爷还是小象,也不拿宜棠当外人,他们似乎都是军火的买卖,他们还说烟土。
宜棠但听不语。
沈世良勒住骡子,看着山脚下那株孤零零的野梨树——雪白的花瓣正落在焦黑的房梁上,半堵土墙上还留着弹孔,像被啄木鸟凿穿的树洞。
一路兵如盗贼,沈世良破费不少银两。大部分地区,军政不分,士兵持枪守住关口,金刚怒目,逢箱必开,名为检查实为抢劫。
沈世良派师爷提前打点,不想让宜棠看见这些腌杂事情。
山路崎岖,沈世良不免时不时下马查看,尤其是经过交过火的地方。
沈世良的皮靴碾碎焦土里的野罂粟籽,马鞭梢头金线在残雪折射下晃着宜棠的车窗。她合上医书,书页间滑落的干木樨花落在地上,那是沈世元临行前夹进去的。
宜棠看向窗外,山脚下房梁成行,原是人口稠密的地方,可就在他们看不到的位置,弹孔在土墙上织成蜂巢状的阴影,村里的人早就化作孤魂奔赴黄泉。
眼看进了六月,一行人沿着泾河往东南走,河床上的鹅卵石晒得发烫。十几个挑着破棉被的流民从对面过来,最前头的老汉拄着榆木棍,棍头包着的铁皮早磨成了月牙形。他们身后跟着辆独轮车,车辕上绑着的麻绳勒进女人肩膀,草席下露出孩童发青的脚趾。
女人泪痕满面,一身凄楚,草鞋底粘着带血的麦芒,随她踉跄前行的动作,在沙地上拖出断续的红痕。
宜棠瞥见草席下小孩脸色发黑,似还有一丝气息,连忙让人停下,沈世良扶宜棠下车,“怎么?”
“快带我看看那个孩子,似乎是呛着了。”宜棠说得急,沈世良大声喊道:“你们,停下。”
流民逃荒,一路如惊弓之鸟,突然有衣着体面之人喊叫,顿时吓得哆嗦,慌慌停住。
宜棠腿伤未愈,还下不得路,急急道:“你扶我过去。”
沈世良见她神色焦急,心一横,将宜棠抱起,岑妈看得目瞪口呆,就要哭天抢地,“大少爷,你放下三少奶奶!”珠儿死死把岑妈嘴巴堵上,声音便淹没在珠儿掌心。
珠儿小声道:“妈妈,你老糊涂了,你一喊,大家都知道了。”
岑妈吓得面如土色。
珠儿道:“妈妈,不是你教我的吗?主子的事情,我们只看不说,主子难,我们难,谁都有难处,主子比我们聪明,有什么他们想不明白的,需要我们帮忙操心呢?”
岑妈老泪纵横,“我心疼三少爷。”
珠儿撇撇嘴,“妈妈,关心则乱,三少爷请大少爷送少奶奶回去,他们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岑妈默默垂泪。
宜棠指着孩子,跟沈世良说道:“孩子有救,你放我下来,听我指挥。”
“帮我把药箱拿来。”
小象也跟上,带着士兵将流民们与宜棠隔开,小象抱下那个孩子,他的母亲想哭不敢,跌倒在地上,如立秋后的蚂蚱,毫无生机,垂垂待死,她不明白这伙人要她孩子干什么。
想到她的孩子,女人的眼眶又涌出了泪,她刚刚从路边死人手里揪出半个干枯的馒头,如获至宝喂给孩子,没想到孩子饿急了,竟然噎住了,她急急忙忙去抠,可孩子的脸色越来越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砰”地一声倒地……
宜棠让沈世良放下自己,用一条腿撑着,“世良大哥,你听我说。”
“把孩子竖着抱起来。”
宜棠用食指比划角度:“抱住孩子,两手交叉,顶住孩子胃的地方,一二三,向上用力。”
沈世良将男孩抱住,孩子后颈汗浸透他胸口刺绣,第二掌下去就听见喉管闷响。
“继续。”她掐着自己麻痹的膝盖低喝。
黏腻的食物混着血丝终于咳出,孩子的面色和缓了些。
宜棠的银镊子已夹着酒精棉探进孩子口腔:“捏鼻,口对口吹气,我数三下你吹!”
沈世良喉结动了动,俯身时尝到她抹在男童唇上的酒精和西洋参苦味。
“一、二……”
孩子终于“哇”得一声哭出来。
女人欣喜若狂,就要冲过去抱孩子,却被小象拦住,孩子也喊着“娘”,想回他娘怀里,沈世良一时呆住,手里还拉着孩子。
宜棠对沈世良轻声说道:“放他回去吧。”
沈世良这才放开孩子,偷偷塞了一把银元在孩子兜里,宜棠吃惊,沈世良拍拍孩子屁股,“走吧。”
“这个孩子得你所救,是他的造化,我也要助一臂之力。”沈世良作出要背宜棠的姿势,宜棠吃惊,沈世良道:“小孩脏脏臭臭的,不想沾染你。”
宜棠笑了,“孤儿院里每日接诊的不都是这些脏兮兮的小孩。”
“你扶我回去吧,今日觉得腿也有些力气了。”
沈世良搀着宜棠,一步一步回马车,身后的流民纷纷跪下,嘴里喊着“菩萨”,沈世良问道:“你怎么没有给他们发糖?”
“糖大夫?”宜棠笑道。
他吹来的气息惊飞了宜棠鬓边玉簪,宜棠脸红,如天边那轮红日。
宜棠盯着他领口磨白的线头,突然发现那针脚与沈世元常穿的衬衣相同——都是沈家老裁缝特有的手法。
过了邠州地界,麦子突然黄了大半,宜棠不认识,问沈世良,沈世良笑道:“在西北吃了一年面条,连这个也不认识!”
宜棠想了想,“小麦?”
又说:“广州倒是没有。”
“那广州有什么?”
“容我想想。”马车正碾过焦土里的野罂粟时,宜棠忽然想起来,“广州西关有云片糕,里面有琥珀色的糖冬瓜,从前洋教士咳血时,要用它哄着咽药。”
“我喜欢艇仔粥。”宜棠轻轻说。
沈世良很羞愧,他上一次去广州,不过是去花艇寻欢。
用午膳的时候,沈世良突然跟小象说想吃云片糕,小象去寻摸一转,找了些糕点,似乎混着沙砾,可沈世良却吃得认真,仿佛若有若无飘着玫瑰露的甜香。
小象觉得大少爷怪怪的。
晚上见大少爷冲凉水,小象明白了,哈巴狗儿似的凑上去,“大少爷,我去给你找个姑娘泻火…….”
小象话没说完,被沈世良一脚踢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小象懊恼万分,大少爷这是怎么呢?
槐花开得正疯,甜腻的花香盖住四野无人的荒凉。山道传来马蹄声,七八个扛汉阳造的汉子纵马掠过,马尾巴上还拴着哭嚎的妇人。
宜棠惊呼,沈世良连忙按住宜棠,“宜棠,别出声。”
宜棠心里突突的,那妇人的哭声还在心头萦绕,“大哥……”
沈世良拍拍宜棠的窗户,“关上窗户,眼不见为净。”
宜棠想起沈世元,他会允许他的兵抢劫民女吗?
看见渭河时,水面漂着具鼓胀的尸首,绑在腰间的葫芦让那尸体始终面朝下趴着。
沈世良叫宜棠不要看,“是逃兵。”
宜棠心里怕极了,恐慌瞬间弥漫开来,让她觉得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沈世良见宜棠面色发白,小心问道:“是想起世元了吗?”
宜棠摇摇头,又连忙点头,只是不肯言语,沈世良一阵心酸,不知道怎么办。
他知道,宜棠还是那个宜棠,她与沈世元有名无实,可他们是大家族,在权力的顶峰,也在风浪的中心,他与世元从小要好……
沈家的权势于他而言,此刻如浮云般,远不及他对宜棠的爱恋真实,可他与世元的感情,……他明白,眼前这个女子,柔弱的身体里,蕴藏着无尽的韧性,她总能和命运慢慢周旋。
她的原则,远不如他的感情那般明显,却如护城河般,守护她自己的人生,不脱轨,宜棠看似冷心冷肺,她其实会照顾每一个人的感受,绝不为一己之利,牺牲他人。
他所有对女人的花言巧语,在宜棠面前变成缄默,他所有的运筹帷幄,在宜棠面前溃不成军。
他敬了自己一杯酒,陪宜棠一程,这已经是上天对他的奖赏。
歇脚时遇见卖饼的老妪,宜棠用半块鹰洋换了张荷叶。
“糯米鸡要用荷叶裹三蒸三晒,”她突然想起了广州的岁月,“顺德拆鱼羹,去骨留鲜,分而食之,鲜美至极。”
沈世良瞥见叶脉间清晰的脉络,他笑笑,“我给你找个广东厨子来。”
“谢谢大哥,不麻烦的。”宜棠连忙推辞,“我饮食十分简单,不拘什么,有一口吃的就行。”
“我娘也是在广州长大的。”沈世良轻声道,“革命的时候,广州的满人死了很多,我几个舅舅都没了。”
宜棠没有接话,失去至亲的痛苦,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西安城外,官道上的车辙印突然深了,沈世良明白,这是运炮车的痕迹,路旁茶棚的陶碗全碎了,半幅“莫谈国事”的幌子挂在树梢。
沈世良望着城头飘起的炊烟,仿佛闻到煲仔饭的焦香。护城河吊桥放下时,他鬼使神差说了句:“以后去广州,你带我去吃叉烧。”
沈世良心里的忐忑与不安化作宜棠的叹息,那该是何年何月?
有学生蹲在断墙边抄写告示,宣纸蒙在“剿匪安民”的朱红大印上,墨汁顺着“袁大总统令”几个字往下淌。
日头偏西时,西安城墙的轮廓从热浪里浮出来。护城河上的吊桥吱呀呀放下,穿黑制服的兵丁正用刺刀尖挑开难民们的包袱。
听见钟楼的暮鼓响了,惊起满城乌鸦,黑压压地掠过贴满征兵告示的鼓楼。
一行人在客栈住下,沈世良不顾岑妈的脸色,把宜棠推出来,“陪我出去。”
宜棠跟着沈世良去了药铺,柜台上的戥子秤砣压着半张《檄文》,墨汁浸透“共和”二字。
沈世良一把扔在地上,吩咐宜棠买些药材,那掌柜的见二人穿着不俗,笑容满面,连声道:“先生、太太要些什么?”
沈世良不反驳,享受着这偷来的一刻幸福,跟老板打着哑谜,老板会意,“沈少爷,楼上请。”
沈世良将宜棠抱了上去。
宜棠心中忐忑,“大哥?”
“世元有交代,我必须把武器通过药商运走。”沈世良道,“你受些委屈,我一个人容易让人起疑。”
宜棠了然,点点头。
骡马市飘着硝烟味,“二百担陇州核桃,”他屈指叩响晋商汇票,“换您库房三成陈米。”粮行掌柜的算珠停住,眼角瞥向街角新设的税警队岗亭。
“沈少爷,借一步说话。”掌柜的看向宜棠,“这位是?”
“沈太太。”沈世良介绍道,故意模糊其辞。
她看了一眼沈世良,表示抗议,沈世良一把抱起她,“太太脚伤了,第一次来西安,想出来看看。”
“沈少爷与少奶奶伉俪情深,在下羡慕。”掌柜的打着哈哈。
“晚上小人设宴,略备薄酒,请沈少爷和太太赏光。”掌柜脸上的笑几乎把脸都撑破了,心里想着这带着太太,他预备的那些女子,不是白费心了,自己的闺女也在其中,只要搭上沈家这条线,荣华富贵是想不尽的。
这位太太,面相清冷,对沈世良不冷不热,奇奇怪怪,沈世良却眼睛不曾离开过她。
学生们从他们身边挤过,篮子里《民立报》盖着酱驴肉。
沈世良突然按住学生手腕:“小兄弟,你的洋火掉了。”一把枪从他袖子里滑落,沈世良一脚将其踩在地上,“想死?”
那学生模样的人,哀嚎道:“沈少爷,我是被逼的,被逼的…….你放了我。”
沈世良又用了些力,把那人半只耳朵都要被扯下来,宜棠想替他求情,可一路上危险重重。那日沈世元还在客栈杀人,她忍住了。
沈世良道:“说实话。”脚下仍旧在用力。
“我说我说”,那人哀嚎道:“劫了三少奶奶,就等于要了大少爷半条命。”
“你!”沈世良发现他竟然对宜棠有所图,怒火中烧,一脚踏在那人背上,“你怎么认识少奶奶?”
“报纸,报纸上有……”那人一边哀嚎,“大少爷钟情的女人是三少奶奶,肯定就是这个女人”,一边抽出身上的报纸递给沈世良,沈世良扯过一看,标题竟然是“沈大少爷情迷三少奶奶,浪子回头兄弟反目争爱”,炒作的竟然是他从白振海处救出宜棠的事情。
宜棠在一旁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进退两难。
沈世良一脚把那人踢开,对掌柜的说道:“处理好了再来找我。”
沈世良说罢,抱着宜棠上了轿子,沈世良内疚道:“宜棠,连累你清誉了。”
“大哥,是你救了我。”宜棠道。
沈世良心中百感交集,所怕者有二:一是连累宜棠,毁她名声,日后在沈家难以立足;而是怕宜棠心有芥蒂,与他划清界限,远隔千里。
宜棠竟能说出这番话,沈世良如何不感慨,这辈子,他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护宜棠周全。
晚上,沈世良单独出门,交代小象严加防守,保护三少奶奶,自己则独自赴宴。
鼓楼西京饭店的留声机卡在《贵妃醉酒》里,沈世良与镇嵩军统领碰杯。
“火车三天后到潼关,”他蘸着汾酒在桌布画铁路线,“张都督要的棉纱,总得让匪军劫个明白。”
隔壁包厢突然爆出秦腔《苟家滩》的嘶吼,此刻听起来,仿佛是檄文。
夜深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进了宜棠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