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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小说网 > 都市言情 > 我的人生手帐 > 第231章 清华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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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小的中专学校,在我们动力科,竟然有三名清华大学毕业生。

1972年的春风吹进校门时,总带着点瑟缩的意味。我背着书包走进礼堂,工宣队师傅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像敲在心上的惊鼓——“都记清楚了,有些老师你们是要划清界限的。邹启明,虽然他是清华大学毕业生,但他是右派分子,要少跟他搭话。”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邹启明”这个名字,后来才知道,他就住在教工宿舍楼最靠角落的那间小屋里。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低头走在校园里,肩膀像压着看不见的秤砣,连风掠过他头发的样子都显得小心翼翼。我们这些学生远远看见他,要么立刻别过脸,要么加快脚步,没人敢多看一眼,仿佛那顶“右派”的帽子是会传染的瘟疫。

改变是从一个清晨开始的。那天有早课,我从教工宿舍楼门口走过,冷不防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转头时,正看见两个校工抬着担架从楼里出来,担架上盖着白布。而担架旁,邹老师蹲在地上,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抖着,满脸的泪痕,连哭声都碎得不成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积劳成疾,走了。

那天的课我没听进去多少,总想起他哭的样子。原来那些被我们刻意疏远的人,也会疼,也会掉眼泪。

再后来,政策变了。学校里贴出平反通知那天,我挤在人群里看见了邹老师的名字。他也来了,站在人群外,看了很久,眼眶慢慢红了,却没掉泪,只是抬手抹了把脸,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没过多久,他就被任命为动力科主任,重新站上讲台时,他的腰杆挺得笔直,我全神贯注听他讲课,他声音洪亮,眼里放光。

我大学毕业回校那年,邹老师找我谈话。办公室里阳光正好,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他没多寒暄,问了我在电厂的经历和大学各门课程的成绩。他从抽屉里拿出几本书给我:“这几本专业书,图书馆没有,我珍藏了多年,你先看看。”我双手接过书,像是接过前辈的重担。

邹老师又语重心长地说:“学校里教师青黄不接,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这个年纪,既有专业知识,还有实践经验,真是人才难得。你一定要努力学习,尽快登上讲台啊!”他说话时语气温和,眼神里是实实在在的期许,像长辈对晚辈的嘱咐。

我记着他的话,一有空就泡在图书馆和教师阅览室里。那些年啃书的日子里,偶尔在走廊也会遇见邹老师,他总会停下问一句“看得怎么样?”有时还会拿过我手中的笔记本看,并在上面圈出几个重点,讲出几句透彻的道理。当我真的站上讲台时,他坐在下面,全神贯注,听我试讲。结束后,他笑着朝我点头,眼里满是欣慰。

有次我去辽宁电厂讲课,邹老师让我捎份文件回来,回校后交给他。当他接过文件时愣了愣,但看了文件封面后,抬头对我笑了笑,眼里软乎乎的:“是我爱人的,她刚调过来。”我这才知道,他再婚了。后来我见过师母多次,温温柔柔的,看邹老师的眼神里满是疼惜,两人走在校园里,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倒像是把前半生的苦都补回来了。

2001年夏天,我在桓仁电厂巧遇邹老师。他退休好几年了,被电厂请来讲锅炉,我来讲热控,我俩住在同一招待所里。晚上在食堂吃饭,他端着餐盘坐在我对面,说:“没想到在这碰上,明天周日,我俩去五女山转转?”

第二天早晨刚下过雨,厂门口积了不少水,只有收发室窗户旁留着一小块干地。吊窗开着,但窗角的高度正开到人脸的高度。邹老师走在我前面,他看了眼积水,又看了看那块干地,笑着说“我先跳”,就抬脚往那边跳。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接着就是他哎呦的声音。他捂着脸蹲下去,指缝里立刻渗出鲜血来——刚才跳的时候没留意,脸撞在了窗角上。

我吓得心都揪紧了,收发室值班员赶紧帮着拦车,正好有辆农用拖拉机经过,我们七手八脚把邹老师扶上去。我坐在他旁边,他还忍着疼安慰我:“没事没事,小伤。”到了县医院,我付了二十块车费后,一路扶着进他进了急诊室。医生缝合的时候,他疼得额头冒冷汗,却没吭一声,只是攥着我的手,攥得很紧。

手术后他被安排住院,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没伤着眼睛,也没感染。我守在病床边,看着他脸上缠着纱布,心里又后怕又酸。他醒过来见我坐着发愣,还打趣:“你看你,脸都白了。其实该庆幸,我走在前面,要是你……”

我没让他说下去,赶紧递水给他。可心里清楚,他说得对。要是我走在前面,以我那冒失的性子,肯定也会像他那样跳过去,撞上窗角的就是我。是他,在我没察觉的时候,替我挡了这一下。

那天下午我在病房外给师母打电话,说清情况,师母在那头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样,总想着别人。年轻时候在清华,就是因为替同学说话才……”话说了一半没再说,可我懂了。邹老师,五十年代的清华大学毕业生,二十多年的委屈没磨掉他的温和,反倒让他更懂得体谅旁人。

后来邹老师出院,我送他回住处。路上他还惦记着讲课的事,说剩下的内容要跟我对对。我看着他脸上的白纱布,突然想起1972年那个清晨,他蹲在那盖着白布单的担架旁哭泣的样子。岁月好像绕了个大圈,把曾经的苦酿成了后来的暖,而他始终是那个邹老师,只是不再需要低头走路了。

再后来我常去看他和师母,师母会端出水果,邹老师就跟我聊专业,聊学校的变化。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眼角的皱纹上,也落在他始终温和的笑脸上。我总觉得,那些被辜负过的时光,终究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找补回来了。而他教会我的,不只是专业知识,还有在难里守着良善,在暖里记着感恩——这大概是比任何学问都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