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二年八月末·京城
秋日的京城,风云诡谲。
太仓银库一案,在陈恪的雷霆手段下,终究掀起了滔天巨浪。
然而,当嘉靖帝亲自下令由三法司会审后,这场风暴便脱离了陈恪的掌控。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接手此案,朝堂上下噤若寒蝉,小鱼小虾们纷纷落网,而真正的大鱼——范家,却仍在严党的庇护下苟延残喘。
陈恪冷眼旁观,心中冷笑。
他知道,嘉靖在等。
等范家将那一百五十万两的“孝敬”送入内帑,等严世蕃的“诚意”兑现,等这场风波的利益最终流向该去的地方。
而在这之前,他陈恪,只需静观其变。
火药局的筹建,在嘉靖的明示下,已势在必行。
工部的动作快得惊人,陈恪甚至还未亲自登门催促,工部的工匠们就已经开始丈量土地、搬运建材。
严世蕃显然不想再与陈恪有任何交集,索性直接下令开工,免得这位靖海伯再找上门来,当众给他难堪。
陈恪站在工地边,看着忙碌的工匠们,嘴角微扬。
“小阁老,这次倒是识趣。”
回顾这一路,陈恪得到了很多。
靖海伯的爵位、兵部右侍郎的实权、嘉靖的信任、勋贵的支持……他帮助很多人得到了利益,但也得罪了更多人。
漕政改革,触动了漕帮和沿途官吏的利益;练兵设局,让旧军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如芒在背;查贪腐、整肃太仓,更是让无数人夜不能寐。
表面风光的靖海伯,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希望他暴毙身亡。
但陈恪很清楚——利益是守恒的,矛盾永远存在。
要想解决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蛋糕做大。
只有当大多数人都能分到一份,矛盾才会暂时隐藏,但也仅仅只是隐藏。
陈恪的日子,既充实,又无聊。
每日三点一线——王府讲学、兵部办公、靖海伯府休憩。
偶尔嘉靖心血来潮,想要人写青词了,便会召他入西苑。
李春芳经过陈恪的指点后,青词水平突飞猛进,但终究比不上陈恪那融合了现代物理化学的“玄妙天道”。
每次写完,李春芳都会挠着头,一脸无奈地感叹:“难怪你是状元,我只是探花……我真服了你了。”
陈恪大笑。
李春芳是他为数不多能交心的朋友。
这位未来的首辅,性格温和,不争不抢,与他相处时,总能让人放松下来。
只是,两人偶尔会想起另一位共同的好友——杨继盛。
那位铁血硬汉,即便身陷诏狱,也丝毫不肯低头。
陈恪曾多次隐晦地向嘉靖求情,但每次都被拒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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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到了嘉靖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冬至。
西苑精舍外的青石小径上积了一层薄雪,陈恪与李春芳并肩而行,靴底踏在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陈恪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他紧了紧身上的貂裘,那是常乐前日特意为他准备的。
\"子恒,今日的青词,皇上似乎格外满意。\"李春芳搓着手,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那句'玄穹垂象,紫气东来',当真是神来之笔。\"
陈恪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远处覆雪的松枝:\"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倒是石麓兄的《冬至贺表》,文采斐然,连黄公公都赞不绝口。\"
两人行至宫门外,李春芳突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陈恪察觉异样,转头看他:\"石麓兄有事?\"
李春芳深吸一口气,白雾从他口中呼出:\"子恒,我想请你帮个忙。\"
\"但说无妨。\"
\"我想去诏狱...看看椒山。\"
杨继盛因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而下狱已有两年,虽经陈恪暗中周旋保住了性命,但处境依然艰难。
去看他并非难事——岳父常远山就负责诏狱——但这背后的政治风险...
\"石麓兄,\"陈恪压低声音,\"你可想清楚了?严阁老若知道你去看他...\"
李春芳的圆脸上罕见地浮现一丝倔强:\"我知道风险。但椒山已经被关了两年了,我想去看看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自嘲,\"虽然我不像你风头正盛,可以和严阁老掰掰手腕,但我也不怕。\"
陈恪怔住了。
在他印象中,李春芳向来圆滑处世,从不轻易涉足政治漩涡。今日这番表态,让他看到了这位同年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倒是让老弟我惭愧了。\"陈恪突然伸手搂过李春芳的肩膀,亲热地说道,\"既如此,咱们一起去吧。\"
李春芳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重重点头。
诏狱位于皇城西北角,高墙深院,即使在正午时分也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陈恪亮出腰牌,守卫立刻恭敬放行。穿过三道铁门,潮湿腐臭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隐约的呻吟声。
\"这边走。\"陈恪低声指引,带着李春芳向最里间的牢房走去。
牢房尽头,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蜷缩在角落,手脚上的镣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椒山兄...\"李春芳声音哽咽,快步上前。
杨继盛艰难地支起身子,镣铐哗啦作响。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唯有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石麓?子恒?你们怎么来了?\"
陈恪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带了点吃食,还有伤药。\"
杨继盛苦笑一声,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多谢。不过这些东西,怕是留不住。\"
\"放心,\"陈恪压低声音,\"我已打点过狱卒。岳父也交代过了,不会有人为难你。\"
李春芳眼眶发红:\"椒山,你...受苦了。\"
杨继盛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比起边关将士的苦,我这算什么?\"他突然抓住陈恪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子恒,朝中如何?严党可还猖獗?\"
陈恪沉默片刻,轻声道:\"严嵩仍是首辅,但其子严世蕃近日因太仓案受挫,气焰稍敛。\"
\"太仓案?\"杨继盛眼中精光一闪,\"可是银库亏空之事?\"
陈恪点头,简单讲述了事情经过。杨继盛听罢,仰天大笑,笑声在阴暗的牢房中回荡:\"好!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严嵩老贼,终有今日!\"
笑声戛然而止,杨继盛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李春芳连忙扶住他,从怀中取出手帕为他擦拭。
\"椒山,认罪吧。\"李春芳声音颤抖,\"留得青山在...\"
\"不!\"杨继盛猛地推开他,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我杨继盛宁可死在这诏狱之中,也绝不向奸臣低头!\"他转向陈恪,目光如炬,\"子恒,你如今圣眷正隆,当为天下百姓谋福,切莫学那些趋炎附势之徒!\"
陈恪心头一震。杨继盛的话像一柄利剑,直刺他心中最柔软处。这两年来,他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虽有所建树,但也不得不做出许多妥协...
\"椒山兄放心,\"陈恪郑重承诺,\"我虽不能如你这般刚直,但必不负所学,不负圣恩。\"
杨继盛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好,我信你。\"
探视时间很快结束。临走前,陈恪悄悄塞给狱卒一锭银子,低声嘱咐:\"好好照顾杨大人,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岳父让来的。\"
狱卒连连点头,将银子揣入怀中。
走出诏狱,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李春芳长叹一声:\"子恒,椒山他...还能出来吗?\"
陈恪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道:\"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两人沉默地走在回城的路上,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落在肩头,很快消融不见。
\"石麓兄,\"陈恪突然开口,\"今日之事,多谢你。\"
李春芳疑惑地看着他:\"谢我什么?\"
\"谢谢你提醒我,为何要做官。\"陈恪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有些事,比仕途更重要。\"
李春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伸手拍了拍陈恪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