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朝鲜海峡波谲云诡。
济州岛外海,三十艘黑底金龙的铁甲艨艟如巨鲨破浪,撕裂了阴沉的黎明。
巨舰“镇海怒涛”号楼船,张猛按刀立于湿漉漉的舰首铜铸獬豸撞角之上,冰冷的浪沫不断拍击着他玄黑的重甲。
千里镜尽头,济州港城头那面染血的三足乌旗,正被几个惊慌失措的身影扯下,一面刺目的白布在晨风中仓惶升起——高丽兵制素来羸弱,此刻又添几分滑稽的绝望。
“放!”张猛声如裂帛。
轰——!
震耳欲聋的排炮并非攻城,而是碾碎海面漂浮的几艘破败龟船!
焦黑的碎木与染红的浪涌间,十余名泡得发胀的海盗尸体翻滚沉浮,桅杆上残破的“朴”字商旗尚在挣扎。
炮火停歇,死寂中,一条仅能载三四人、通体刷着哀丧白漆的舢板,如丧家之犬般颤巍巍划破狼藉的水面。
船头高丽王特使金敏洙,身着刺目白色丧服(高丽大礼服色),面色惨白如纸,双手高举过顶,一方紫檀木托盘中,一卷明黄绫锦卷轴似有千斤之重!
托盘一侧,竟赫然摆放着一件精雕细琢的玉海船模型!船上“朴氏承运”四字篆刻刀刀见血!
“大宋天使座下!下国……贱臣金敏洙!叩……叩献降书国玺!”他声音颤抖变形,如同濒死挣扎的海蛇,“逆贼朴承嗣!窃权乱政!私造天刑异器!毒害生民!万死难赎!其人已被高丽国上军押送待勘!其族属、爪牙……悉听大宋天兵处置!朴氏海上商运三十七栈房、六十八船……图册凭引皆在此盘!”
金敏洙额头重重磕在船板,血污溅上那方玉船。他身后,整条甲板上的白衣高丽臣仆瑟瑟如秋风落叶!
那方玉船的光泽冰冷刺眼!
它曾载着朴承嗣纵横倭海鲸吞巨利、荼毒万里海岸线!
如今,却成了高丽王庭急不可待献给征服者的投名状!
何等讽刺!
张猛虎目中掠过一丝寒彻骨髓的轻蔑,嘴角扯出刻骨冷笑:“欺软怕硬的狗!见了刀锋才知道摇尾巴!朴承嗣这头喂不熟的豺狼,连骨头都给你主子啃没了!”
他大手一挥:“告诉姓金的!朴贼,老子自己会拿!朴氏的海船,遇一艘!沉一艘!遇两艘!沉一双!滚!”
战舰之上,旗语如刀锋舞动!
海天之间,“见朴即沉”四个浸满硝烟铁血意味的信号,如同无形的海捕文书,烙印在这片波光诡谲的海域!
七月流火,函馆湾硝烟渐歇,尸骸清理的恶臭仍纠缠着每一个角落。
鹰啼长空,函馆山脚下,一座临时扎起的巨大牛皮营帐前,气氛沉凝如磐石。
王奎赤裸着雄健如熊的上身,古铜色肌肤上一道新愈合的狰狞箭创蜿蜒如蛇,正在与几名黧面结髻、身披鱼皮甲胄的虾夷鹰雾族长伏地饮誓。
黑陶碗中荡漾的粗粝海酒,混杂着淡淡腥咸血气。
“鹰神的子孙!”白发苍苍的鹰雾部大巫‘火石’,用苍老的虾夷语低吼,手中鱼骨杖直指东方那片苍茫大海,那是太阳升起的未知之地。
“海那边!有金灿灿的山川!大地上奔跑的兽群多如沙粒!王伦首领(北美开拓团领)的船帆已在那里!
我们!带着陈大人赐予的燧火之矛!去那里!做自己的主人!
他粗糙的手抓起一撮地上混着木炭灰烬的泥土,狠狠涂抹在额角图腾处!
王奎豁然起身,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在同样激动起来的鹰雾族年轻勇士肩头,声音如铁锭砸地:“开船!等不得秋潮!”
码头上,三艘改装加固的“裂浪”型大福船船底已被浓稠的桐油涂黑吃水线,甲板上满载成捆的铁质犁铧、粗炼硫磺、用鲸油精心封存的改良稻种,以及整箱簇新的燧发长铳!
那是去金山(北美西岸)开疆的种子!
营帐稍远处,海风呜咽,卷过一片刚刚平整过的埋骨新冢。
陈太初立在一方不起眼的、仅刻着一行虾夷文与汉字的石碑前,身后站着牛大眼与苏柔柔。
阿囡娇小的身躯,被他厚重温暖的大氅整个裹住,只露出一张尖俏惨白的小脸。
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死死抠住他腰间丝绦。
当王奎和鹰雾族汉子们吼着雄浑古老的号子,开始登船时,阿囡的身子无法抑制地微微一颤,小兽般惊恐的眼瞳猛地抬起,死死盯住陈太初的脸!
陈太初低头,大氅内里温热的触感包裹着这颤抖的生命。
他没有看那扬帆远去的船队,只伸出一只温热而带着硝烟与草药味的手,极其轻柔地拂过阿囡额前那如同枯草般干燥的金发。
粗糙的指腹在那冰凉细腻的额头肌肤上微微停顿,传递着无声的烙印与承诺。
阿囡如幼猫悲鸣般急促的呼吸,在他掌下奇异地渐渐平缓了些许,那空洞的眼瞳深处,一丝细微到极点的光芒,似乎挣扎着要穿破麻木浓雾。
“苏医师。”陈太初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备药,三日后渡海,自登州入宋境。”他抬首,目光掠过波涛汹涌的海峡,投向西南那片古老而喧腾的土地。
大氅裹着那小小身体,如同裹着他残破生命中仅剩的一点滚烫温度。
八月初一,登州蓬莱阁外码头。
天光破开薄雾,海鸥尖锐地鸣叫着扑向归港的船影。
铁山号在波涛中沉稳靠岸,庞大如移动山峦的舰体投下巨大的阴影,陈太初抱着披着连帽大氅的阿囡踏上甲板。
水军统制刘锜(曾率军于登州平定海患)一身紫袍玉带,亲率州衙文武在码头官亭前躬身垂手:“恭迎陈枢相凯旋!汴京八百里加急诏命,枢相抵京后即备询武英殿!”京洛风云已近!
蓬莱阁顶,海风烈烈!
陈太初将阿囡轻轻放在凭栏前铺了厚厚锦垫的石凳上。
裹得严实的阿囡,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深陷眼窝里,琉璃般的麻木被海上清冷的晨风刺破些许,流露出一种近乎胆怯的生疏——这不再是炼狱般的虾夷,也尚未抵达未知的汴梁,唯有海天相接处鸥鸟的翅影在瞳仁中留下一点流动的生机。
苏柔柔悄然近前,手中捧着一个朱漆描金小药匣,匣盖未开,沁人心脾的当归、雪莲混合着药香已在海风中淡淡晕开,那是安定神魂的秘方。
她动作轻如鸿羽,将一小碗温热的药羹捧至阿囡唇边。
阿囡的目光从飞掠的海鸥身上收回,茫然、畏惧地扫过药碗氤氲的雾气。
最终,那双干裂失血的小唇瓣,却像嗅到什么让她心安的气息,竟极其微幅地主动向着药碗凑近了一线,在苏柔柔极轻的引导下,怯生生地抿了一小口!温热的暖意滑入喉管。
陈太初凝立阁顶礁岩边缘,玄衣黑甲,猎猎海风卷动大氅,鼓荡如苍鹰之翼。
下方码头人声喧嚣如蚁聚,旗幡招展,刘锜麾下精悍水师披坚执锐列队警戒,恭顺的表象下掩饰不住对枢相座船黑甲重炮的敬畏。
极目向西,那云雾蒸腾的尽头,他仿佛看见汴京城内紫宸殿翘首飞檐之上沉默的脊兽,嗅到了皇城根下更加浓烈、更加诡谲的硝烟与血腥气息——那里没有朴承嗣这样赤裸的豺狼,却有噬骨吮髓于无形的虎狼之心!
腰间那块温润又锋锐的龟甲玉牌,隔着衣衫烙印着皮肉,提醒他血仇并未泯灭,只是沉入了更深暗的洪流。
视线收回,落在身侧石凳上那个慢慢吞咽着药羹、偶尔被飞掠的海鸥惊得微微一缩的小小身影上。
大氅覆盖了她几乎全部的身体,只能看到瘦削肩膀不堪重负的轮廓。
这稚嫩的蔓草,注定要被连根拔出那片血腥的冻土,移栽进大宋权力旋涡风暴眼的中心!他要为她在汴京的惊涛骇浪中,开出一片平安的土地!
“启锚!”一声号令自楼下码头传来。
巨大的铁链拖拽声滚雷般碾过海港,铁山号的巨锚绞盘缓缓转动,沉重的链条将满身海蛎与水藻的巨锚拖出淤泥,带起浑浊的海水。
这艘带来毁灭与征服的巨舰,正完成它最后使命的一环,将这艘船上的主人与那伤痕累累的女孩,送入下一个更凶险的棋局中央!
锚链的铿锵之声,如同送行的重鼓!
它将在登州卸下陈太初带回大宋的利刃与坚甲,也卸下了一个父亲肩上沉默的千钧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