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吧,出来吃点东西。”张美英继续道。
韩子涵的情绪爆发后,开始一点点往下撤,她挂着一脸的泪,站起来,行尸走肉般跟着张美英进了门。
她甚至都不一定知道张美英是谁,要去哪里。
尘黛倒了一杯白茶陈皮推过去,张美英端了一盘切开的地瓜,同时递过去一个热毛巾。
韩子涵的头歪着,无力地接过毛巾,蒙住脸。
过了很久。
“我叫你们什么?”韩子涵问。
“不用叫什么,我也分不清。”尘黛回。
“刚才我是不是看去很好笑?”
“没什么好笑的。”张美英道。
“很甜。”尘黛给她一个地瓜。
谁也不想问,也不敢问刚才情绪的源头。
韩子涵沉默地吃完。
“我能再吃一块吗?”
“多的是。”张美英把盘子推过去。
“渡东庄挺好的,随便一个大门,就会有人问我进来玩玩么?吃饭吗?喝点茶?我在楼上,永远关着门。”韩子涵浅浅一笑,马上敛了。
她说话条理准确,像她的妈妈,不像一个小孩。
“那是因为在这里,大家都认识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张美英道。
“他们怎么认识我呢?”韩子涵问。
“你跟你妈一个模子刻出来。”
“……”
“各有各的好吧,城里交通方便、资源也多,想安静时,即便逛大街,也遇不到一个认识人,想热闹,吃喝玩乐场所遍地。”尘黛道。
“那是因为,你大部分的时间都有人陪。”韩子涵道。
“呃……”
“你看新闻上那些孩子,战争、饥荒、瘟疫,其实……”张美英犹犹豫豫的话,还未说完。
韩子涵的眼角湿了。
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劝慰话,最招人恨,但也最易脱口而出。
张美英住了嘴。
韩子涵擦掉溢出的眼泪。
“我只要一翻书,就有很多人跟着一起翻,翻的声音很响,故意的响,我不翻,她们也不翻。我都已经翻的很小心很小心了,”韩子涵的眼泪又掉了出来,吞咽声迟钝而汪洋,“还是马上跟开很大很大的翻书声,我一节课,一整天,我都翻不动一页书。”
“你爸妈知道吗?”尘黛问。
想起那个把橡皮握在手里一整天的李明澈。
张美英看了尘黛一眼,她的父母正在筹备新的生活。
“知道。”韩子涵道。
“找过学校吗?”
“找过。他们觉得没有那么严重,是我夸张了,不过是有同学恰好和我一起翻书而已,上课谁都得翻书。如果真是故意,也不过一两个人,闹了点小矛盾而已,那么多人,难免会有摩擦。这就是班主任和我爸达成的一致观点。”
张美英和尘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你再问,老师就会说,你性格确实不太合群,说我宿舍的人去找过她,说过一些带意见的话,问我有没有想过原因?我爸也会问她们不针对别人,偏偏联合起来针对你,为什么?”
情绪下去后的涵涵,说话越来越像她妈妈,稳定的如同所有的话都提前准备好了。
“我和你爸说。”尘黛自告奋勇,“他可能不太了解校园霸凌。”
“你也觉得这是校园霸凌吗?”韩子涵抬起头,眼神第一次聚焦,像是寻到了认可者。
“什么意思?”张美英问。
“嗯……就是欺负人。”尘黛含糊解释,她也说不清这个词的概念边界。
“老师让我千万别这么说,说这词重的如同给他人判刑,孩子们都很单纯,能有什么坏心思。我爸说,我总把别人想的太坏,在我眼里,世界上就没有好人。”
“你妈妈呢?”张美英问。
“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她说她也有很多自己的烦心事,人要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像她妈妈说出的话。自我、独立、自由比任何其他更重要,包括孩子。
韩子涵坐在那里,就是一个具象的孤独者。
“我和你妈说。”尘黛又自告奋勇了。
“这个,我已经不想去解决了。你能帮我劝我爸,给我办休学吗?”韩子涵问尘黛。
“你才多大,不上学,不行吧。”张美英道,看了尘黛一眼。
“我一看到学校,就难受,是真的生理性难受。”
“你们可能想象不出,我从家门口到学校门口再走到教室门口,反复出多少身冷汗。”
“坐进教室后,头疼恶心紧张哆嗦,最重要的是一整天学不下任何一丁点儿的东西,然后又会为自己学不下去而羞愧,而更难受。我真的需要离开那个环境。”
“甚至,我在路上,看见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大的,肯定是学生吧,就莫名厌恶,厌恶学生这个身份,厌恶这个身份所处的环境,明明这个人和我毫无关系,但控制不住。”
韩子涵深陷其中的语气,没有人怀疑那是她拔不出来的痛苦。
尘黛想起尘英,每经过小学和初中校门口,曾一度需要通过转头、不看,才能避开学校带来的难过。
也许现在不再转头,但也绝不想多看一眼。
“你回渡东庄,是因为觉得这里的学生少。”尘黛道。
“有可能。”
“我记得你奶奶说,你以前学习很好。”张美英道。
“我在渡东庄到处转,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觉得我可怜,但同时,也都不愿意给我爸爸打电话,你愿意吗?”
韩子涵没有理会张美英,而是看着尘黛问,不撒手那种问。
“你休学后,打算怎么办?”尘黛问。
“在家里学,在渡东庄的老房子里学。我不会停止学习的,刚才你也说了,”韩子涵转向张美英,又转向尘黛,“我以前学习很好的。我知道学习的重要性,学习好了,才会有更多的人喜欢我,学习好了,才有出息。我怎么会停止学习呢,这可是我将来长大了,脱离我爸的唯一一条路。但是继续上学这件事,正在阻断我这条路,现在只有休学能帮我,我保证肯定比在学校学的好,你们信我。”
尘黛再次惊讶于涵涵的说话逻辑。
“成绩好坏也没有那么重要吧,还有,你爸,你脱离他干嘛。”尘黛问。
“你爸妈虽说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出门打工,有些对不住你,但他们是打工赚钱,又不是吃喝玩乐。”张美英劝解。
韩子涵皱眉。
“你给我你爸电话。”尘黛道。
韩子涵马上背出一串号码。
“你可以现在就打吗?”
“这个点,你爸爸正干活,正忙,等打了给你信儿。”张美英接话。
她怕,如果事情并非如此,如果韩涛不想让外人知道,如果父女两人当即电话里针锋相对,该怎么收场。
韩子涵立马又说了另外一串号码,是她奶奶的,这个号码可以联系到她。
“你去医院看过吗?”尘黛问。
“看过,医生说我重度抑郁症。”她很顺畅的说出这个名词。“其实,我挺高兴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为什么?”尘黛意外,张美英也诧异。
“我逼我爸去的,逼了很多次。当医生说我是抑郁症时,我真的挺轻松的,就什么感觉呢?终于名正言顺了。我终于不再是所谓无理取闹、任性、被宠惯的没样等等,我是真的病了。”
韩子涵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努力的、独自奋战的向内深耕久矣,只等着一张诊断书昭告天下。
“但是我爸不信,他拿着诊断结果也不信,真的很奇怪,如果他不是故意不信,那就只能是他太自信,自信于自己的认知和经验范围。”
“他不会故意不信,他可能只是接受不了。”张美英替韩涛解释。
韩涛也许懦弱,但不至于与人对着干,何况还是亲生骨肉。
“但愿吧。可是,你们了解的他,和我了解的他不一样。渡东庄的所有人都说他吃苦、孝顺、听话、懂礼貌,总之就是个好人。”韩子涵道,又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情般,“你会帮我打电话的吧?”
“会。”尘黛道。
“谢谢。”
尘黛一愣,渡东庄有了谢谢,渡东庄的下一代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