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尘黛与黄梦萍一起去上晚自习，教室里十四根电棍，两根并用一个灯罩，映着簇新白瓷砖地，斩过每张局促的脸，比白天更亮更失真。
每一层楼廊，设男女卫生间各一处，而这两处恰对着尘黛教室的前后门，如同已为学生们做足了所有准备，只剩学习一件事需亲自动手。
桌子上贴着名字，座位都已事先排好。尘黛找到坐下。她的同桌是个长胳膊长腿、皮肤白白的女生，拿着一把圆圆的小镜子，光明正大整理起刘海。尘黛忍不住看了一眼。
“你照吗？“她笑着问。
“不用不用。“尘黛马上小幅度摆手，这种明目张胆的爱美大概只属于好看且知道自己好看的人。
“叮当”清脆一声响，尘黛的宿舍钥匙掉到了地上，并排以及前后两排同学马上低头弯腰，钻桌底帮忙寻找，桌椅擦地的声音大到全班看过来，尘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表达感谢，才能配得上这陌生而宏大的热情。她才刚刚学会对一个人表达谢意。
班主任也恰进，望寻声音看过去，手拿花名册，按座位数。
“尘黛。”班主任道。
“呃……嗯。”尘黛应道，手里拿着刚被两人同时递过来的，泛着生铁光辉的钥匙。
“尘，这个姓不太常见。”班主任大大咧咧笑道。班主任波浪披肩发，穿合体深色暗花旗袍，骨架宽，声音偏粗，举止随性，整体有女人男相的中性之感。
“……”尘黛有点懵。这个姓少见吗？这可是渡东庄第一大姓，嫡系旁支一胡同一胡同，喊一声姓尘的，呼啦啦站满一条街的人。
“百家姓里有尘吗？”老师生了好奇心，自行回忆起来。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黄梦萍接话，背起百家姓。
“孔曹严华，金魏陶姜。戚谢邹喻，柏水窦章。云苏潘葛，奚范彭郎……”班里很多同学跟诵，班主任露出欣喜乃至狂喜表情，激的学生们情绪愈高昂，声音更洪亮，如同一场诵读课。
“印宿白怀，蒲邰从鄂。索咸籍赖，卓蔺屠蒙。池乔阴郁，胥能苍双……”背到中间，还能背出的学生骤减。
老师带头鼓掌，一起为厉害的人打起拍子。
“丌官司寇，仉督子车。颛孙端木，巫马公西。漆雕乐正，壤驷公良。拓跋夹谷，宰父谷梁。晋楚闫法，汝鄢涂钦。”只有黄梦萍一个人在背了。 以掌击拍停了，班里安安静静，怕一口气喘不顺打乱了她的节奏。
“段干百里，东郭南门。呼延归海，羊舌微生。岳帅缑亢，况郈有琴。梁丘左丘，东门西门。商牟佘佴，伯赏南宫。墨哈谯笪，年爱阳佟。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哇！”同学们纷纷对她发出一战成名的赞叹。
“黄梦萍！厉害！”老师向她竖起大拇指。
“百家姓里没有尘。”黄梦萍撇开表扬，淡定道，梦回主题。
尘黛默笑，无论她话说出去多远，铺垫的多长，总会回来。但老师似乎已忘记了的问题，更可能觉得那个问已经无意义。
“赵钱孙李，以赵开头，是因为赵姓人数最多吗？”老师乐呵呵，兴奋奋抛出了新的问题。
班里赵姓的同学不自觉挺了挺腰板。
“不是。”尘黛的同桌举手站了起来。
“据明清文献记载，《百家姓》这本书写于北宋初年，当时的皇帝是宋太祖赵匡胤，所以‘赵’肯定是放在第一位的。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的国王叫钱镠，传说治国有方，人们安居乐业，大家感念他的恩德，所以‘钱’放在了第二位。‘孙’就不确定了，有说宋朝皇室妻妾姓孙，也有说吴越国王钱镠的皇后姓孙，但总之应该是位德高望重的女性。”尘黛的同桌说到这里，班里的女生下意识挺了挺腰板。
“‘孙’是指南唐后主李煜。”尘黛的同桌继续道。
“不一定吧，百家姓传言由钱塘一名书生最先编写而成，这位书生姓‘钱’，为了纪念钱姓家族，就把‘钱’姓排在了第二位。”有同学起来反对。
“这名书生不一定姓钱，他可能是吴越人。所以取本国国君的姓，孙是作者本国国母的姓。”又有学生表不同意见。
“‘钱’不是指吴越国开国之君钱镠，是指吴越国最后一代钱王钱弘俶，赵匡胤统一中原时，当时的吴越王是钱弘俶，他的皇后叫孙皇后。”再有同学举手道。
大家看向老师。
“我也不确定，我也不知道。”老师大方承认，“也许作者并没有特指某个人，后面的姓排列顺序也不一定有什么一定之规，只不过觉得这样读起来朗朗上口。”
“如果从数量来看，如今，谁是第一大姓？”老师继续问。
“王。”
“李。”
“张吧。”
同学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这个确实是有争议，但争议范围限于王和李。有的调查研究是李，有的数据统计是王。”
“李吗？在渡东庄独门独姓独户的李吗？任大户欺负的李吗？李明澈的李吗？”尘黛想。
“在一个姓氏的历史上，如果有人当过皇帝，尤其是这个王朝存在时间很长，那这个姓就容易开枝散叶，子孙众多，另外很多外姓甚至外族，都可能改成这个姓，这个姓的人自然就多了。比如李姓，李姓开创了唐朝，而唐朝又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王朝，长达二百八十九年，在这期间，李家人繁衍生息、赐姓、改姓，李姓人自然多了。”班主任道。
“王姓呢？王姓好像没有出过皇帝吧。”有同学问。
“出过，但王姓确实没有建立过强大王朝，西汉与东汉之间的王莽，建立过新朝，存在十五年，时间不长。王姓人数之所以多，是因为王室子弟遇上变故被贬为庶人，或者赶上改朝换代，怕惹祸上身，他们就给自己改姓王，代表自己曾经是王室。比如秦朝大将王翦，他的祖上是周灵王的太子，史书上叫太子晋，太子晋多次向父亲周灵王提建议，结果触怒了父亲被贬为庶人，他的儿子从此改姓王，王翦就是他的后人，中国历史上的两大世家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都尊奉王翦为先祖，至于王朝灭亡以后，王族改姓王的就更多了。秦朝灭了六国以后，六国王族都有后代改姓王的，甚至清朝灭亡以后爱新觉罗家也有姓王的。”
“原来尘姓才是小门小户。”尘黛想。
“你姓什么？”尘黛问。
“我叫张书华。”尘黛的同桌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对着镜子拨了拨刘海，转头对尘黛道。
尘黛笑笑，她坐下时，同桌已经把姓名贴撕掉了。
“张，大姓，多吧。祖上出过一长串大官，但到了我们这代，到了现代社会，大小姓都一样，讲究个众生平等。”张书华道。
“你们村姓张的多不多？”
“多，基本上都姓张。”
尘黛点头，未再说话，利益既得者只觉世界美好，皆可宽度。等回过神，老师已说起别的事。
“我们学校呢，有助学金申请，家境困难的学生可以申请报名。这样，大家把眼睛闭起来。闭好了吗？”老师巡视全班，大家乖乖地闭着眼睛。
“想申请的，举手。”班里很安静，听不到谁举起了手，只有班主任在讲台上，对着花名册划勾。
尘黛举着手，很想将这份挽留住的自尊对谁说一说。
但对谁呢？尘英？姜娜？王雨？她们没有申请过助学金。
刚刚认识的黄梦萍和张书华？她们不见得经历过穷困。
尘屿？可以并肩走在跌落处，可以调侃一切狼狈不堪，但无法开口交流真实的情绪。李明澈吗？尘黛停留在这里，她忽然很想告诉小时候的李明澈，你是第一大姓，你身边有很多很多同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