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的后门很快打开一条缝隙。
余幼嘉钻出门来,极快从袖口中掏出帕子遮掩着口鼻,环视一圈四周后,方才眯眼厉声问道:
“你胆敢指使流民来劫掠我?”
王五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心立马又被这句话吓到了嗓子眼。
他连滚带爬的改坐为跪,毫不犹豫的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恩公!不是我!”
“我刚刚才来,我在城外听到有流民说要去城内劫掠作乱,我是想来通风报信的!”
“不是我啊小恩公!”
王五压根不明白为什么小恩公会想到那一处去,但他生怕恩公误会,不仅说的分外果断,连头都磕的分外诚恳,一下一下,都磕到了实处。
余幼嘉自然不会只听信他人的言语,她避开王五的磕头,往小巷口处走了几步,翻看了一些流民的尸体,又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回了身:
“他们脚底多雪,你脚底多泥......”
“想来该是我误会了,你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王五根本就没有想明白‘多雪’和‘多泥’有什么区别,小恩公又是怎么能凭借着这一点改了口,但他自觉能不被误解就已经很好,再不敢多问,只得连连应声道:
“我,我知道的恩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我在城外听到有流民要进城劫掠,一进来,这里的事儿都闹得差不多了......”
许是城内外的距离还是太远了些,所以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不过,现下瞧着恩公家中的防范,想来也是早有预备,那就好,那就好......
余幼嘉听了这言语,略微有些诧异:
“你就只听了些许言语,便肯进城报信?”
时局那么乱,那群流民几乎杀红了眼,逮谁抢谁,喊杀声震天,一度乱到流民们但凡有一个从商铺中劫掠到了些许好东西,转手就会被其他流民劫掠。
更别提城中还有看不惯流民的百姓和官差。
这样的境况,竟还有人愿意进城报信?
王五被问的尴尬,一时间坐立难安,不知道如何回答。
正是在此时,小巷外几道人影闪过,有两个身配制式刀,官兵打扮的中年汉子从巷口走了进来。
他们一脚一脚踩在满地的流民尸体上,一步步压近,最终在几步之遥停住,将手压在刀上,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眼身矮的余幼嘉,与跪在地上的王五,方才对着余幼嘉扬了扬下巴,问道:
“你是崇安百姓?可有户籍?”
余幼嘉点了头,敲了敲破破烂烂的后门,内里很快将户籍公验递了出来。
两个官兵对视了一眼,似乎暗骂了一声晦气,很快又将公验丢到了余幼嘉怀里,旋即才问早已经吓傻了的王五道:
“你穿成这样,总不能是崇安县的百姓了吧?户籍公验呢?”
“没有户籍公验,就是流民,你就是来这回闹事的流民之一......”
正所谓民最怕官,没事都要挑上三分理。
更别说王五是实打实的流民,既没有公验,又在一群流民尸体中被发现......
王五绞尽脑汁的想,也没想出什么辩白的话来。
眼见两位官兵将各自手里的刀越抽越长,王五满头大汗,下意识就想去按住怀中那把柴刀。
不过,就在他即将抽出那把柴刀,试图同这两官差拼出一条命来的时候,余幼嘉超前一步,挡住了两位官差的视线:
“他是浮浪人,今日是来给我家送东西,没想到遇见了流民劫掠吓得够呛,请两位官爷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所谓浮浪人,便指无固定住地和无户籍的人,也指放荡不务正业的人。
需得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内,也不是所有住在村中的人,也能获得户籍公验。
非婚所出,爹娘没有公验,家中潦倒,不务正业又需要钱将自己公验卖掉.......
这些情况大有人在。
一县之中,总有一些因各种原因而没有公验的浮浪人。
他们比有户籍公验的百姓自然是不如,可若要说他们就是流窜而来的流民,那也确实不是。
简单来说,若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那最下等的人中,也分三种,那就是有户籍的百姓高于浮浪人,浮浪人又高于流民。
两个人高马大的中年官兵扫了一眼地上明显惊慌失措的王五,面上有些松动,但刀却是一点儿没动:
“小娘子,放在昨日发善心倒没什么,但今日流民既敢作乱,那可是连县令老爷都发威了,你若再敢袒护流民,只怕是连你自己的公验都保不住。”
余幼嘉面色平常,从袖口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子来,从中倒出两块银角,还有几十枚铜板,作出一副想了想的模样,只将银角拿出,递给了那两个官兵:
“他要是来我家闹事的流民,别说是两位官爷不容,咱自家哪能留他?”
“他当真是浮浪人,和媳妇两人在城西六里地外大槐树旁的草屋院安身,两人都是咱们家的长工,他是木匠,他媳妇平日里就做些绣活卖给咱贴补家用,两人还带着一个孩子,没挨过冬天就死了,正在难受没钱下葬,不然谁为了几文碎钱在流民作乱的时候进城送货......”
“况且他鞋底是黑的,全部都是泥,显然是刚刚从城外来,那群劫掠的流民鞋底都是雪,显然是在城内已经为祸了一段时间,肯定不是一道的......”
细碎却极有生活气的言语与家常到底还是打动了两个官兵,两个官兵慢慢按回了刀,脸上的表情又更松快了些许。
一人伸手,从余幼嘉手中拿走两块银角,想了想,又打了个手势,余幼嘉立马‘识相’的将只有少许铜板的钱袋子也递了过去。
那官兵得了钱财,终于是露出了个笑:
“行吧,咱哥俩想了想,若他确实是流民,你也编不出这么多细节。”
余幼嘉低下头,顺从的应了一声,两个官兵便又踩着满地的尸体摇头晃脑的走了。
余幼嘉目送那两道身影离开,方才拍了拍愣神的王五:
“走吧,小心些,回去的路上,别撞鬼了。”
王五被这突然一声的‘鬼’吓了一跳,待会神,这才回过神来,小恩公说的‘鬼’可能压根不是鬼......
而是,人。
他被刚刚那副场景吓得够呛,挣扎着早已经软透的手脚,又想给余幼嘉磕头:
“恩公,多谢您刚刚又救我一命,若不是您,我刚刚拿不出公验......只怕就被杀了!”
余幼嘉没有否认,却只道:
“不必给我磕头了,你有心,我只是也报你这份心而已,早些回去看看李四娘罢。”
“切记,往后若是旁人问起,就说你与她都是浮浪人,若有地方住,就报出地方住,若有认识的人,就报出认识的人,官兵查验时你若能报的清楚,他们也会对你宽容些。”
王五一一将言语记下,鼻子不禁又酸涩了些许,他还欲要拍着胸脯担保自己有用,会早些将恩公要的东西送来.......
哪知一抬头,那扇门外,又是空空一片。
听着哪怕隔了一道门都十分明显的实诚磕头声,又听着脚步声走远。
余幼嘉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想腾出时间收尾家中事务,就听刚刚去前门把手的五郎折返回来,小声嘀咕道:
“嘉姐,门口有官兵索要钱财。”
“咱们分明是自己护住的家宅,他们非说是他们杀的流民,他们.....他们向咱们要五两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