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市,赵氏百货。
最显眼的黄金位置,被一个名为“东方雅集”的专柜占据。深红色的绒布背景,明亮的射灯光束,将展架上一件件温润如玉的白瓷照得熠熠生辉。
这番景象,在整个以朴素实用为主的百货店里,显得格外突出,像是一群穿着粗布工装的工人里,突然走进来一位衣着华贵的大家闺秀。
开业的鞭炮声刚散去,专柜前就围满了过来看热闹的顾客。
“嚯!这盘子真亮堂!”
“这碗边上怎么一点疙瘩都没有,跟咱们家里的不一样啊。”
“快看那个茶壶,做得真巧,跟画报上的一样!”
人们的惊叹声此起彼伏,赵大刚站在柜台里,听着这些议论,挺着胸膛,脸上是抑制不住的自豪。
然而,当李娟将手写的价签一一摆上时,现场的气氛瞬间就变了。
她动作沉稳,一张一张,郑重地放在对应的瓷器旁。
一只最普通、最便宜的品茗杯,标价:十五元。
一套一壶四杯的茶具,标价:八十八元。
一套供六人使用的基础餐具,标价:一百二十元。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刚才还想伸手摸一摸的顾客,现在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生怕不小心碰坏了,把自己一整年工资都赔进去。
“抢钱啊这是!”
“一个碗要十几块?金子做的啊?”
“走走走,看不起看不起,咱还是去那边买搪瓷缸子吧,结实耐用。”
议论声从惊叹变成了嘀咕和嘲讽。很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就散去了一大半。剩下几个还站着的,也只是远远地指指点点,再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
一个上午过去,别说成交,连一个正经问价的人都没有。
专柜里站着的两个店员,是从百货店里挑出来的机灵姑娘,此刻脸上也挂不住了,原先的兴奋劲儿全变成了泄气。她们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赵大刚脸上的自豪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焦灼。
他终于忍不住,凑到李娟身边,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娟儿,你看这……这定价是不是真的太高了?一上午了,一个人都不问。要不,咱们先降点价?或者搞个开业酬宾,打个八折什么的,先开个张再说啊!”
李娟正在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汤碗,闻言,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头也没抬。
“不行。”
“第一口价不能松。”她放下汤碗,拿起一只盘子继续擦拭,目光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大刚,你记住,咱们卖的不是日用品,是‘东方雅集’这个牌子。一旦打了折,就等于告诉所有人,这东西不值这个价,我们自己都心虚。以后再想把价格提上来,就难如登天了。”
“可……可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啊!不开张,店员们心里没底,咱们这货款压着,我心里也慌啊!”赵大刚急得搓手。
李娟终于停下了动作,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半点慌乱。
“我们要等的,是那个能为我们‘开张’的人。这个人,不需要多,一个就够了。”她说,“你放心,她会来的。”
赵大刚看着妻子沉静笃定的模样,满肚子的抱怨和焦虑,不知怎么就说不出口了。他只能长叹一口气,继续在旁边受着煎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午的阳光透过百货店的大门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专柜前依旧冷清。
就在赵大刚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终于出现了。
三位穿着讲究的中年妇女结伴走进了百货店。走在中间的那位,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正是市纺织厂的刘厂长夫人。
她们本是来买点沪市产的雪花膏,路过“东方雅集”专柜时,立刻被那与众不同的格调吸引了。
“哟,百货店什么时候还搞了这么个地方?真漂亮。”刘夫人停下脚步,好奇地走了过来。
她的目光在展架上扫过,很快就落在了一套白瓷茶具上。那茶具的壶身圆润饱满,壶嘴线条流畅,几只小巧的杯子更是精致可爱。
“同志,这个能拿出来看看吗?”刘夫人指着那套茶具问。
店员赶忙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茶具端了出来,放在柜台的绒布垫上。
刘夫人拿起那只茶壶,入手温润,分量恰到好处。她摩挲着光滑的釉面,又拿起一只品茗杯,放在掌心端详,脸上的喜爱之情毫不掩饰。
“真是不错。”她由衷地赞叹。
“夫人您真有眼光,这是我们‘东方雅集’的主打款,叫‘月影’系列。”一直沉默的李娟,此时走了上来,微笑着说。
“月影……好名字。”刘夫人点点头,随口问道:“这套多少钱?”
店员刚要报价,李娟却抢先一步,用一种闲聊的语气说:“您先别急着问价。好马要配好鞍,好茶也得有好器来配。您坐,我给您泡一壶我们从南边带来的新茶,您亲自用这套茶具品一品,感受一下就知道了。”
说着,她也不等刘夫人回答,就转身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巧的酒精炉,一个玻璃壶,还有一个茶叶罐。
赵大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妻子这又是要唱哪一出。
李娟的动作不疾不徐,点火,烧水,温杯,置茶,冲泡……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一股清新的茶香,很快就弥漫开来。
她将泡好的龙井茶,用那套“月影”茶具,为刘夫人和她的两位女伴一人斟了一杯。
琥珀色的茶汤在纯白的瓷杯里,显得格外清透。
“您尝尝。”李娟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夫人端起那只她爱不释手的品茗杯,杯沿触唇的感觉细腻光滑,她轻轻啜了一口,茶香满口,心旷神怡。
整个过程,李娟绝口不提价格和生意,她只是用温和的语调,讲着这瓷器用的高岭土是多么精挑细选,烧制的窑温控制是多么复杂,讲着这器型背后蕴含的“月满人团圆”的寓意,讲着品茶文化对人身心的滋养。
刘夫人听得入了神,她身边的两位女伴也听得津津有味。她们平时哪里接触过这些,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老板娘,不仅东西卖得雅致,人也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一壶茶喝完,刘夫人脸上的喜爱之色更浓了,但她终究还是看了看那八十八元的价签,眼中的热切冷却了几分。她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有些恋恋不舍,但最后还是轻轻地放回了托盘上。
“东西是真好,就是……我再考虑考虑。”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赵大刚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完了,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然而,就在刘夫人转身的那一刻,李娟却做出了一个让他心跳都漏了一拍的举动。
她迅速拿起刘夫人最喜欢的那只品茗杯,用一张干净的棉纸细细包好,放进一个小巧的纸盒里,然后追了上去。
“刘夫人,请留步。”
李娟将纸盒递到刘夫人面前,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
“今天我们专柜开业,您是第一位真正懂得欣赏我们瓷器的客人。这只杯子,我做主,送给您。不为做生意,就当是我们‘东方雅集’,送给红星市第一位知音的见面礼。”
刘夫人愣住了。她身边的女伴也愣住了。
柜台后面的赵大刚,更是看得心惊肉跳,差点当场喊出来。
送?白送?!这一个杯子就十五块钱!就这么送了?!这个败家娘们!
刘夫人推辞了一下,但李娟态度坚决,言辞恳切,只说是“赠予知音”,绝不收钱。最终,刘夫人盛情难却,只好收下了这份特殊的“礼物”,连声道谢后,带着一脸的惊喜和满足离开了。
看着刘夫人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赵大刚终于忍不住了,他冲到李娟身边,压着火气抱怨道:“娟儿!你怎么……你怎么就给送了?那可是十五块钱啊!咱们还没开张呢,就先赔了十五块!你也太大方了吧!”
李娟没有理会他的抱怨。
转过头,看向急得快要跳脚的丈夫,平静地说:
“这只杯子,是撒出去的鱼饵。”
“明天,你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