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泡书吧小说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李建军蹲在猪圈门口的青石板上抽烟时,墙根下的蚂蚁正排着队搬运麦麸渣。三伏天的日头把水泥地面烤出波浪状的热气,他后脖颈的汗珠滚进褪色的蓝布工装里,在背上洇出深色的地图。猪圈里传来吭哧吭哧的声响,那头养了八个月的花斑猪正在拱食槽,铁链子刮蹭砖墙的声音像钝刀子割肉。

\"追风!你个败家玩意儿!\"

他突然暴喝一声,烟灰簌簌落在开裂的塑料拖鞋上。马厩里那匹通体雪白的公马正歪着头啃食晾衣绳上的花布衫——那是李小芳去年生日唯一的新衣裳。白马听见骂声也不慌,慢悠悠卷着舌头把最后一片碎布咽下去,琥珀色的眼珠斜睨过来,睫毛上还沾着洗衣粉的泡沫星子。

堂屋门帘哗啦一响,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端着搪瓷盆冲出来。十五岁的李小芳像根抽条的柳枝,洗得发白的碎花裙下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腿,脚踝上戴着端午节编的五彩绳。

\"爸!张叔说今天要来看猪...\"

\"看个逑!\"李建军把烟屁股碾在青石板的裂缝里,那里积着经年的黑褐色污渍,\"上回说好二百斤给六百,过个夜就变五百五——城里人管这个叫...叫...\"

\"叫商业欺诈。\"小芳蹲下来捡拾被白马扯落的木衣夹,发梢扫过追风湿漉漉的鼻头。白马忽然低头蹭她手背,热气喷在腕间那道陈年烫疤上,惹得少女咯咯笑起来。这笑声让李建军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记得亡妻卧病时,女儿在产房外也是这么没心没肺地笑。

摩托车轰鸣声撕裂了晌午的寂静。村主任王福贵戴着墨镜闯进院门,后座绑着的两只活公鸡扑棱着翅膀,鸡粪点子甩在晾晒的玉米堆上。

\"建军啊!\"他摘下墨镜往领口一插,露出被晒成酱紫色的脸,\"信用社老刘带着人往这边来了,你那台拖拉机...\"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嘶鸣打断。追风不知何时挣脱了缰绳,碗口大的铁蹄踏得晒场上的玉米粒噼啪作响。王福贵仓皇后退时撞翻了腌酸菜的瓦缸,褐色汁液顺着裤管往下淌:\"疯马!明天就送屠宰场!\"

小芳扑过去拽缰绳的瞬间,闻见白马身上混合着青草和铁锈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熬的中药,苦涩里带着回甘。追风低头用鼻梁蹭她锁骨,温热的气息喷在沁汗的皮肤上,竟让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用湿毛巾擦拭额头的触感。

当夜暴雨倾盆。小芳蜷缩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听见父亲在隔壁屋摔打酒瓶。玻璃碴子溅落的脆响混着雷声,让她把薄被卷成蚕蛹状。黑暗中忽然响起\"咯哒咯哒\"的叩击声——追风正在用蹄子敲打她窗下的砖墙,这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暗号。

\"你呀...\"她赤脚摸进马厩时,白马正在嚼她偷藏的奶糖。月光从漏雨的棚顶淌下来,在银缎般的皮毛上汇成细小的溪流。小芳用木梳给牠理鬃毛,忽然发现马耳后有块铜钱大的伤疤:\"这是什么时候...\"

追风突然扭头舔她手背,粗糙的舌头刮得皮肤发红。湿热的触感让她想起六岁那年掉进冰窟窿,是这匹马咬着棉袄把她拖上岸。父亲当时抡起顶门杠要打,母亲却搂着她说:\"牲畜比人重情分。\"

后半夜雷声渐歇时,小芳被铁器碰撞声惊醒。堂屋昏黄的灯泡下,李建军正往蛇皮袋里塞矿工帽,生锈的水壶与搪瓷饭盒叮当乱响。

\"去给王瘸子顶班。\"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喉结在嶙峋的脖颈上滚动,\"矿上包吃住,日结...\"

\"轰隆——\"

山崩般的巨响从远处传来,屋檐下的麻雀炸窝般惊飞。小芳扑到窗边时,看见后山腾起滚滚黄烟,泥石流的轰鸣声像千万头野牛在狂奔。李建军抄起手电就往门外冲,却被女儿死死抱住后腰:\"不能去!老矿洞会塌!\"

\"松手!\"男人掰开她手指的力道几乎要捏碎腕骨,\"信用社要收房抵债!你想睡大街吗?\"

摩托车的尾灯在雨幕中晕成血色的光团。追风突然发出凄厉的长嘶,铁链在木桩上勒出深深的凹痕。小芳光脚追到村口槐树下,泥浆从脚趾缝里汩汩冒出,冲着黑暗嘶喊:\"谁把爸找回来...我就嫁给谁!\"

这话被早起拾粪的刘老汉听见了。老头儿拄着钉耙直摇头:\"马要是能听懂人话,我家的驴早考上状元喽!\"可话音未落,追风竟生生拽断缰绳,鬃毛在晨雾中扬起银色的火焰,转瞬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弯处。

第七日黄昏,小芳蹲在井台边搓洗床单。肥皂泡裹着槐花瓣顺水流走,村口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她抬头时,看见追风驮着个血人蹒跚而来——李建军的左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上结着黑紫色的血痂,指甲缝里嵌满红褐色的矿砂。

\"爸!\"搪瓷盆砸在青石板上惊飞一群麻雀。小芳伸手接人的瞬间,追风前膝轰然跪地,马腹的伤口翻卷着露出粉色的肌肉,草屑和蜱虫沾在渗血的绷带上。

卫生所消毒水的气味让小芳想起母亲临终的病房。老中医举着x光片摇头:\"粉碎性骨折,得去县里动手术。\"李建军突然抓住女儿手腕,浑浊的酒气喷在她脸上:\"马呢?\"

\"在张叔家打点滴...\"

\"卖给老崔。\"男人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杀马的要价高...\"

小芳把输液管攥得吱呀作响:\"牠背着你爬出塌方的矿洞!\"

\"牲畜看你的眼神不对...\"李建军突然剧烈咳嗽,痰液里带着血丝,\"今早我起夜...看见牠...牠用前蹄在泥地上写字...\"

后半夜的月光像撒了盐的伤口。小芳翻过张兽医家的土墙时,追风正侧卧在稻草堆里输液。月光把马厩的铁栏杆映成牢笼,她摸到马颈的瞬间,指尖传来不正常的高热。

\"我们逃去蚕神庙。\"她解开铁链时,马铃铛在寂静中发出清响,\"小时候你说过,蚕娘娘会保佑...\"

追风忽然用鼻尖抵住她掌心——那里有道月牙状的疤,是六岁时被镰刀割伤的。温热的液体滴在手背,小芳抬头看见马眼里蓄着大颗泪珠,在月光下像融化的水晶。

\"砰!\"

猎枪的轰鸣惊飞夜枭。李建军拄着拐杖堵在门口,枪管还在冒烟:\"这畜生刚才...刚才说人话!\"

小芳张开双臂挡在马前,看见父亲通红的眼底浮着泪光。这个认知比枪口更让她战栗——十二岁那年母亲下葬时,醉倒在坟前的父亲也是这样通红的眼眶。

第二声枪响时,追风人立而起。子弹擦过耳尖的瞬间,小芳看见白马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脸,扭曲得如同哈哈镜里的影像。木窗碎裂的声响中,她后颈传来剧痛,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高举的拐杖,以及追风消失在夜色中的残影。

醒来时满屋都是84消毒水的味道。王福贵油光光的脸凑在眼前:\"你爸手术成功了...\"

\"追风呢?\"

村主任眼神飘忽:\"张兽医家昨夜起火...有人说看见白马驮着姑娘往蚕神庙...\"

小芳赤脚狂奔时,露水打湿的草叶割破脚踝。晨雾中的蚕神庙像只蹲踞的巨兽,褪色的红绸缠在掉漆的廊柱上。追风卧在香案前,雪白的马皮如同月光织就的袍子,软塌塌搭在供桌边缘。

\"我来赴约了。\"她抚过马颈残留的体温。

马皮突然活过来裹住她的瞬间,小芳听见无数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剧痛从每个毛孔钻进来,她看见自己指尖渗出银丝,发梢化作雪白的蚕线。最后消失的是唇角扬起的弧度——母亲临终前说,蚕娘娘的使者会穿着月光做的嫁衣。

次年清明,李建军蹲在蚕室门口抽烟。铁架上雪白的茧子像云朵垒成的山,收音机里播报着新闻:\"...李家沟蚕丝被荣获国家金奖...\"

他突然被烟呛得剧烈咳嗽,烟灰落在簇新的千层底布鞋上——这是女儿去年纳的鞋底。蚕架最高处,有个茧子裂开细缝,月光漏进去的刹那,他看见十五岁的小芳穿着碎花裙回头笑,发间别着追风最爱啃的红色发卡。

风掠过蚕架时,万千银丝发出呜咽般的轻吟。李建军把脸埋进掌心,终于读懂马厩泥地上那些歪扭的划痕——是无数个\"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