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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山入伏第三十天,热浪像湿棉絮从钢窗缝里挤进来。

清晨六点半,春雷厂行政楼二层灯火通明。李向东一夜未眠,衬衣袖口汗迹斑斑,他却端坐在长桌尽头,面前摊开一只褐色牛皮信封。信封里塞得满满当当:上游三家化工厂暗中签署的“月度调价谅解备忘”、启德行采购副总监叶国梁亲笔签名的“返点对账单”、以及两张 7?月 18?日暗拍的黑白胶片——画面里,叶国梁与原料商代表在顺德奔马酒楼私下递袋,一叠百元大钞露出纸袋口。

屋里人不多:罗燕,小许,王哥,再加联盟三厂的财务主管。李向东将资料按编号码好,最后扣上一枚深红蜡封,推到桌中央。

“省工商、税务、反垄断办公室各一份。”他声音哑得像砂纸,“今天寄特快专递,邮戳要打印 8?月?6?日。”

罗燕低头检查收件清单,手指微颤。她跟着他折腾大半年,头一次见这人把刀磨得如此锋利——先让市监盯启德工厂,再利用银行授信抽水、渠道低价反扑,最后才亮出真正的底牌。罗燕抬眼,望见李向东眼底一抹血丝,心里泛起一丝酸意,却只是轻轻答:“我亲自送省城,日戳不会错。”

王哥把信封揣进防水文件袋,又塞进一只旧皮包,扣好暗扣,冲李向东竖起大拇指,便随罗燕匆匆下楼赶 7 点 02 分的广铁慢车。

上午九点整,启德行总部。

叶启荣刚进大楼便察觉气氛不对:前台小姐局促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假装整理桌面;电梯间里几位部门经理相互递眼色,却无人上前招呼。他皱眉步入总裁层,只见秘书小章脸色煞白,嗫嚅一句:“叶总,省里联合检查组在会议室等您。”

推开 1502 会议室门,偌大的桌子一侧坐着七个人,胸前别着不同颜色的工作证——省工商局稽查处、税务稽查局、市反垄断办公室、进出口商品检验局……叶启荣面色微沉,却仍保持礼貌微笑:“各位领导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带队的稽查处老科长抬了抬金丝边眼镜,语气公事公办:“叶总,我们收到实名举报,涉及贵司利用原料配额操纵市场价格、与代理二次返点偷逃增值税等问题,今日起进行为期三十日联合稽查。请配合。”话音落,他将一纸红头文件递过来,印章簇新,落款日期赫然“1993?年 8?月 5?日”。

叶启荣心口一沉。原以为上个月那轮市监抽检不过小打小闹,如今竟直接升格到省级联合组,而且一次把工商、税务、反垄断三线全拉齐,他立刻意识到:有人把枪口抬高了。

当天,稽查组冻结了启德行在佛山工行的主出纳账户,调走近三年原料采购合同、内部返点台账,还带走财务副总张世军做笔录。午间休息,仓库卸料平台被贴上封条,两辆装着 AbS 颗粒的大货车被迫掉头返厂,司机在厂门口骂骂咧咧。

同一时刻,春雷厂会议室却是一派热闹。

东泰电子港资董事代表林建民带队,提前一周把下一财年“壳+线”联合包件需求加码 1.5 倍,并当场与春雷签了授信采购协议。林建民握着李向东的手连声道:“香港这边想着十一月前追加一条机壳喷油线,你们若能保质保期,东泰愿意垫 30% 预付款。” 只一句预付款,魏老板眼睛都冒光——过去只有启德掐着他们账期,如今现金流反过来涌进来,这滋味,简直像在晌午扎进寒潭。

签约后,罗燕宣布第二条喜讯:佛山工行上午来电,春雷授信调额通过,额度翻番,利率维持 9.6% 年息不变。银行主任在电话里直说:“省里查启德,贵厂被点名‘经营规范’,我们当然支持。”李向东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资金、订单、原料三道闸全部敞开,春雷终于从被卡脖子的窄缝里扭身而出。

启德行的麻烦才刚开始。

8?月 10?日,省电视台《经济纵横》栏目罕见播放一条 40 秒快讯:某大型电子配件商涉嫌垄断上游原料市场、扰乱供求秩序,已被立案调查。画面中“某大型电子配件商”的招牌虽然被打马赛克,但背景那幢玻璃幕墙楼佛山人一眼便认出。

舆论瞬间反噬。原本被启德强势绑定的二级代理趁机与春雷联盟洽谈。老林主导的“共采共销平台”上线第三天,入驻小厂超过十家,联合采购量抬到每月 800 吨,再由春雷按订单需求拨付,价格较启德优惠近 12%。最关键的是:货款结算周期一律“3+27”(三天审核,二十七天回款),在 90?年代珠三角这是敢想不敢开的条件,如今却成了小厂们抱团的硬约定。

8?月 15?日,启德行终于撑不住。上游化工集团担心被稽查追溯,主动冻结对启德九月份以后的 AbS 配额;代理体系里三家核心渠道在同一天邮件告知“暂停合作”。叶启荣半夜坐在办公室,翻看一份份退单传真,额头青筋暴跳。副总张世军被税务留置三十小时回来,人已瘦一圈,带来更坏消息:“反垄断那头要我们交 91 年全省出货定价明细,再压价,他们会处顶格罚款。”

叶启荣握碎茶杯,瓷片划破虎口。他猛地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在顶楼嘲讽李向东“想玩多大”,此刻才发现,对方给他设了三道局——原料、渠道、监管——每道都不致命,却一环套一环把启德钉死在停产边缘。

8?月 20?日清晨,春雷厂新建的东二车间正式通电试产。空地上竖起一块新木牌:“共采共销联合协调处”。魏老板把几袋切粒 AbS 倒进料斗,摩挲着崭新的台历自言自语:“今天离 1992 年 3 月那场赌料涨价,刚好整整 512 天。”那一天,他被启德逼到险些关厂;512 天后,他站在自己的料机前,听着熔胶泵发出均匀轰鸣,像听着命运换档。

李向东站在平台上,望着车间顶棚蒸腾的热浪,忽然想起母亲在农村老屋叮嘱的一句话:“做人要硬气,也要按理。” 当年他一腔血性只会举拳,如今学会掂量证据、算周期、稳人心;硬气未改,理却扎进了纸和章。风扇吹来树脂与润滑剂混合的味道,他突然觉得窗外八月正午的烈日也没那么灼人。

呼机震动,是罗燕从省里发来的简讯:“稽查结论初稿:启德行涉嫌垄断、偷税,建议重罚并暂停部分经营资质。”后面还附了个俏皮的括弧——“欠债要还,天经地义”。李向东合上呼机,抬手对着宽敞的新车间比了一个向上的拇指。

机器轰鸣声里,他压低声音:“这回的利息,也够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