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两只眼睛,一只是用来看世界的,另一只,是用来看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的。
老六的第一只眼睛早已看破了这厂,而第二只……他藏了很久,直到那天,才让我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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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忏悔台”下来后,厂方表面上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再罚我。但我知道,这不是宽恕,而是“看你还能闹多久”。
他们调我去锈铁车间最东端的“边角工作岗”——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只标着“修配小组”。
那里其实不修什么机器,就是专门处理那些坏掉又不值更换的工人工具:歪把扳手、掉头锤、锈蚀的铆钉枪……像是在修补一个早就被世界遗弃的角落。
而这个地方的唯一“老员工”,就是老六。
他就像一块嵌在锈铁堆里的砖,面无表情,手法精准,像工厂机器的一部分。
我来的第一天,他递给我一把磨坏的螺丝刀和一块布,不解释,不打招呼。
我蹲下接过,开始干活。
我们俩谁都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已经默许我“进了他那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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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配小组没有监管,没人巡查,甚至监控也只有一只断画的老头探头,这意味着什么——可以自由说话。
三天后,老六忽然递给我一个旧饭盒。
打开里面,是十多张手绘图:厂区通道、宿舍分布、电闸布线、警卫巡逻线路、地下管井流向……每张图上都附有编号和红色备注。
“你画的?”
“不是。”他蹲在对面,点了一支烟,“是他们画的。”
“他们?”
“逃过一次,又被抓回来的。”
我沉默了一下,问:“都还活着?”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不剩。”
我握紧拳:“那你还留着这些做什么?”
他抬起眼,第一次直视我,那眼神像锈刀划过冰:“我不能救他们,但我能让别人死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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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不是普通工人。
他曾是南境技术学校的焊接讲师,因举报校内“黑中介牵线卖人”被反咬,失踪三年。三年后,他出现在这厂,成了一名“技术工”,再后来——被“处分”两次,分配至“修配小组”,一蹲七年。
这七年,他见证了整整三轮“逃跑潮”:2017年、2019年、2022年。
每次逃跑潮后,都会有人神秘失踪,有人“自动离职”,也有人从此变哑、变傻、变疯。
他不逃了。但他开始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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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那个女的吧?小翠。”他说。
我点头。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之前有个男的,叫沈飞,机组技术员。也是跳楼。三楼阳台,头先下,落在主管车上。”
“厂里赔了3000块给他家,还要家属签一份‘保密协议’,不许提起死亡细节。”
“我当时在配件组,见过那张协议。”
“上面说,他‘因患有精神类疾病,自行选择跳楼’。”
我忍不住骂:“他们真是……狗都不如。”
老六盯着我:“这厂不是狗,是狼窝。你要活,就得先学会不被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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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正式成为“修配角落”的另一名记录员。
我们白天干活,晚上轮流在锈铁箱里写档案。老六用一只破打印机纸箱藏资料,我则负责画图、记口供、补路线。
我们将每个死者、疯者、失踪者的资料,用编号整理,附上时间、地点、现场见闻和厂方说法。
这,就是我们的“死亡手册”。
是替所有被抹去的人,写下的“存在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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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外传?”
他说:“你以为没人试过?我亲眼见过一个人,把写好的证据塞进馒头袋,请一个退厂工带出去。”
“结果呢?”
“那人第二天没来上班,宿舍铺盖全被收走。馒头袋在保安室的垃圾桶里被我翻出来——被撕了。”
“你知道为啥送不出去?”
我摇头。
他冷笑:“外面不是不信,是没人关心。”
“这种事,你要等他们来救?不如等鬼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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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们收工后躺在堆料棚边,他看着天上的月亮说:
“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其实就是现代的奴隶?”
“哪种?”
“系统奴隶。合同、工资、饭票、住宿全掌握在一个封闭空间,你无权谈薪、无权辞职、无权病假、无权逃离。”
“连死人,都是他们登记的死人。”
“你要活,就得演;你要真活,就得换命。”
我沉默。
这话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没人这样说得这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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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老六神秘地递给我一个名字。
“她能出声。”
我接过,纸上写着:“庄悦,出纳兼会计。曾暗中保存一份未修改的工资名单。”
“她也在我们名单上?”
“不是,她是名单之外的人。”
“你信她?”
“她被罚过。因为她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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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
这个厂里,能说实话的人,早晚都会来我们这间修配角落。
而我们,就是记录这些“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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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那晚,老六在灯下补图,忽然笑了一句:
“你现在像什么知道不?”
我摇头。
“像当年的我。”
“你后悔过吗?”
他不说话,许久才低声道:
“我后悔的,不是留下来,而是没早点开始记录。”
我轻声说:“那我们现在开始,也不算晚。”
他点头:“是,但记得——你要翻身,得先变成‘他们’。”
“可如果你变成了,就别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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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回答。
因为我知道:
我不会变成他们,我要在他们面前,把真相一刀刀剖出来。
就像锈铁,在高温里,才能熔出新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