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按规矩,我又去送货。
东区码头路,车上装的是一批高仿电缆。这批货,是发给老客户“马哥”的厂区,用的也是熟路线、熟时间、熟面孔——几乎不用动脑子,就能靠惯性送到。
可那天,所有的“熟悉”,都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
天还没黑透,云压得极低,像几乎要贴在车顶,风里裹着咸湿的江气,喘息粗重,像是某种野兽藏在暗处。
我开出仓库不到十分钟,就察觉到异常。
后视镜里,多了一辆车。
黑漆,没挂牌,近光灯也不打,车头咬得不紧不松,像条饿了几天的蛇,死死缠在我的后脚跟。
我没慌,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了下仪表盘底部的备用录制键,同时脚尖一勾,把副驾驶底下藏着的甩棍顺到了座椅边缘。
雨,开始落了。
像被撕破的纸,一点点打在挡风玻璃上,细密、冰冷、又让人心烦。
五分钟后,我驶进了一段最不该停留的路——临江旧道。
左边是废弃多年的旧厂房,黑洞洞的破窗像盯人的眼,右边则是江堤,一排锈迹斑驳的铁栅栏在风里叮当作响。路灯稀稀拉拉,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
前方狭窄弯道一到,后车猛地加速,强行并道,逼得我一脚急刹,死死靠到了路边。
车灯交错的一瞬,我看清了对方。
车里三个人。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戴耳钉的青年,白衬衣,皮鞋,叼着半根烟——是小彪的人,外号“狗牙”。
我记得他。
上次饭局上,他坐在小彪右手边,眼神像刀一样,在我身上试探来试探去。
—
我推开车门,慢慢下车。
冷雨正好砸在手背上,冰得刺骨,却让我整个人反而清醒了几分。
狗牙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净空哥,吓着了?别紧张,我们就是想跟你聊聊。”
我盯着他,面无表情。
这开场白,跟拎刀子堵在巷子里喊“借火”差不多——明晃晃的恶意,谁都能嗅到。
我没废话,只是伸手,把副驾底下那根甩棍抽了出来,搭在肩膀上。
狗牙笑容僵了一下,又强撑着笑:“哟,真当我们来砍人的啊?”
我淡淡地回答:“砍人?你配吗?”
他身后那俩人动了动,像是要包围过来。
我嗤地一声笑了,语气却轻得吓人:
“想动手?可以。”
“但记住了——要么一刀砍死我,要么我砸碎你们三个人的腿,然后一张张拍照,发给小彪看。”
狗牙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试探着问:“你真敢啊?”
我盯着他,眼神冷得像冬天江面结冰。
“不试试怎么知道?”
空气在雨水和风声中凝固了三秒。
狗牙终于怂了,咬了咬牙,回头一挥手。
三个人急匆匆上了车,连门都差点没关好,油门轰得震天响,一路狼狈逃远。
—
我站在雨里,望着后车灯像血线一样从弯道里拐走,慢慢消失。
风越来越大,衣服早就湿透,冷得刺骨,但我没有动。
我低头,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保存了刚才的录音,又抽空检查了一遍副驾下的备用刀子。
确认一切妥当后,我靠在车门上,点了根烟。
雨丝打在火苗上,一跳一跳的,我就那么站着,一口一口抽完。
烟熄的时候,我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幕,喃喃地想:
今天起,走到这一步,算是彻底撕开了。
—
凌晨回到仓库。
铁门一推开,熟悉的霉味、油漆味,还有潮冷的夜气一股脑灌进来。
办公室灯还亮着。
大柱坐在办公桌后,身子前倾,眼神盯着桌上的一张纸,像是早就预料到我什么时候回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硬度:
“货,送了?”
我点点头。
他又问:“路上呢?”
我淡淡道:“一群狗,试了下牙。”
听到这话,大柱微微挑了下眉。
他盯着我,眼睛里浮出一种近乎审视的冷光,像刀子在刮人。
半晌,他笑了,烟头在指间一弹,落地,熄灭。
他说:“你啊,现在越来越像我年轻时候了。”
“眼里没怂,只知道往前顶。”
我没吭声,只静静听着。
大柱点了点桌子,语气突然沉了下来:
“可你知道我年轻时,差点怎么死的吗?”
我微微皱眉,没答。
他自顾自讲了下去。
“那年我二十四,横得不行。一次喝醉了,把一个人打成了残废,半身不遂。”
“第二天,我老婆抱着孩子,在小区楼下,被那人家属堵了整整一下午。”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然后他抬眼看我,眼神里透出一种压了很久的疲惫和狠意:
“你想混得高,混得久,就得有血性。”
“但如果只靠血性,不靠脑子——你活不过三十。”
“有时候,动手不如动嘴,动嘴不如动脑。”
“狠,不是你打了谁,是让人怕你、敬你,还得靠你。”
—
我听着,心里却慢慢凉了下来。
走出办公室那一刻,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圈子认你,不是因为你会打,是因为你打得别人不敢说,还能笑着给你递杯酒。
—
回到宿舍,我脱下湿透的外套,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翻开那本早已打湿过几次的笔记本,拿起笔,一笔一划写下:
“今晚的雨很冷,但我没发抖。”
“不是因为我有多硬,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狠,不是情绪,是规则。”
“动刀动棍,都容易。”
“能不动声色地让人怕你、让人服你,才是真的狠。”
“稳,才能坐下去。”
字迹微微洇开,我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雨声未歇,江风卷着水汽,从破旧的玻璃缝隙钻进来,把宿舍里吹得一片潮寒。
我慢慢把笔搁下,闭上眼。
这一晚,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在这片浑水里活下去,不靠狠,靠的是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