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伊万表面上的接纳，如同在冰原上覆盖的一层薄雪，看似平整，底下却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他将珂卡芙的部落安置在距离主营不远不近的一处高地，美其名曰“地势开阔，便于警戒，可与主力共享防线视野”，实则将其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
从这个营地，可以清晰地看到卡伊万主营的调动，但同样，主营也能时刻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粮草供应虽较最初有所改善，但仍被卡伊万的军需官严格控制，仅能维持基本生存，远达不到恢复战力的标准。
这是一种精明的算计，既不让这支投诚力量饿死、生变，也不让其真正强壮起来，形成威胁。
更重要的是，卡伊万那多疑的本性，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来验证珂卡芙的忠诚。
言语可以编织，誓言可以发出，珍宝可以献出，但这些在卡伊万看来，仍不足以完全洗刷“冯章妻子”这一原罪。
他需要看到行动，看到鲜血，看到彻底的、无法回头的决裂。
几日后的军事会议上，气氛肃杀。巨大的兽皮地图铺在中央，标示着哈尔汗城及其周边地形。
卡伊万用粗壮的手指敲打着哈尔汗城的一处外围壁垒，提出了一个冷酷而直接的计划：“连日攻城，消耗巨大，汉军守备顽强。我们需要找到其防线的薄弱环节，进行重点突击，撕开一道口子。”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帐内诸将，最后定格在珂卡芙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沉的试探：
“公主新近归附，部落勇士求战心切，正需一场胜利来明心志，也让军中那些至今还有闲言碎语的家伙彻底闭嘴。”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况且，公主曾久居哈尔汗，对城防布局、兵力配置乃至守将习性都了如指掌。因此，这次试探性进攻的打头阵任务，就交给公主和你麾下的勇士了。由你率部为先锋，再合适不过。”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珂卡芙身上。
有同情，有冷漠，有审视，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观望。这是一招阳谋，也是一招毒计。
哈伊姆站在卡伊万身侧，闻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阴阳怪气地补充道：“大汗所言极是。正好也让我等见识一下公主殿下和部落勇士的威风，看看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骁勇。
不过，公主殿下，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若是有人临阵退缩，或者……与城上守军‘旧情复燃’，眉来眼去，那可休怪军法无情，连坐全族！”
这话如同毒针，刺耳至极。
其用意再明显不过：既要珂卡芙与冯章彻底撕破脸，用自己人或敌人的鲜血来证明背叛的彻底性，同时也要借此机会消耗她部落本就不强的战力，可谓一石二鸟。
珂卡芙心中雪亮，这是卡伊万和哈伊姆联手布下的双重考验，也是她诈降计划必须面对的第一道鬼门关。
她若表现出丝毫犹豫或拒绝，立刻就会被认定为心怀鬼胎，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她和她的部落顷刻间就有灭顶之灾。
她若接受，则必然要与曾经的战友、乃至那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兵戎相见，手上必将沾染自己人或汉军的鲜血，这同样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和道德煎熬。
然而，她别无选择。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珂卡芙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起身出列，步伐沉稳地走到大帐中央，单膝跪地，声音清晰、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珂卡芙领命！必不负大汗期望，率我族勇士，誓死攻克哈尔汗外围壁垒，扬我军威，以证忠心！”
她的果断，反而让卡伊万和哈伊姆微微一愣。卡伊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随即挥挥手：
“好！下去准备吧，明日拂晓，准时出发！”
回到那片位于高地的部落营地，气氛比王帐中更加凝重和压抑。
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族人们聚集在一起，脸上写满了恐慌、不解和愤怒。
让他们去打头阵，进攻曾经并肩作战、共同抵御外敌的哈尔汗守军？这简直是将他们推向道德的深渊和死亡的绝境！
“公主！我们不能去啊！那是哈尔汗，是冯章将军的城池！我们怎么能把刀枪对准自己人？”
“是啊公主！冯章虽然对不起我们，但城里的士兵是无辜的！很多汉军兄弟以前还和我们一起喝过酒！”
“卡伊万这是借刀杀人！他要我们去送死，还要我们背上叛徒的骂名！”
“我们宁愿冻死饿死，也不能干这种事儿！”
群情激愤，悲观的议论和绝望的呼喊此起彼伏。
军心浮动，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珂卡芙站在人群前方，寒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心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她知道，再不透露部分真相，这支队伍不用等上战场，自己就会从内部瓦解。
夜幕降临后，珂卡芙将几位最核心、最忠诚、历经考验的长老和勇士首领秘密召入自己那顶最大的，但依旧简陋的帐篷里。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映照出他们沉重而困惑的表情。帐篷外，安排了绝对可靠的心腹层层把守，确保无人能够偷听。
帐篷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珂卡芙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孔，这些都是部落的脊梁，是能够与她同生共死的伙伴。她压低了声音，语气低沉而无比严肃：
“诸位叔伯，各位兄弟，我知道大家心中充满了疑惑、恐惧，甚至是对我的不解。但今晚，我要告诉你们真相。我们明日出战，并非真正的进攻，更不是去送死，或者背叛我们曾经的盟友。”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珂卡芙继续解释道，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
“卡伊万多疑如狐，哈伊姆狠毒如蛇。若不付出一些真实的、惨痛的代价，我们根本无法取得他们真正的信任。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献出珍宝、发下毒誓，都只是铺垫。明天，我们要演的，是一出苦肉计！一场给卡伊万和哈伊姆看的戏！”
“苦肉计？”一位长老疑惑道。
“是的。”珂卡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至极的光芒，有决绝，有痛楚，也有一丝无奈的算计，“阵前对决，我会亲自出战，而我的目标……是冯章。”
“冯章将军？！”众人几乎失声惊呼，帐篷内的气氛瞬间紧绷。
“没错，唯有我，亲自‘伤’了他，甚至……在所有人面前做出要取其性命的样子，才能让卡伊万和哈伊姆相信，我们的‘背叛’是真实的，是无法挽回的。这鲜血，是取信于他们最有效的投名状。”
珂卡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这是我们实施下一步计划，离间卡伊万和哈伊姆，最终为部落、也为可能到来的大汉援兵创造战机，争取生路的唯一机会！除此之外，我们已无路可走！”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这个计划太过大胆，太过残忍。要让公主亲手去伤害她曾经的丈夫，这无论从情感上还是道义上，都让人难以接受。
“公主，这……这太危险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万一失手，真伤了冯章将军性命，或者……或者您被……”一位年轻勇士担忧道。
“冯章将军……他能理解吗？他会配合吗？”另一位长老提出了关键问题。
珂卡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平复内心的波澜：
“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冯章……他若还有一丝理智和对过往情分的顾念，应该能从我的枪法中看出端倪。况且……”
她睁开眼，目光中充满了决绝，“这是我们欠他的一个‘解释’，也是他欠我们的一个‘公道’！此事关乎全族生死，乃最高机密，除帐内诸位，绝不可再外泄！执行命令吧！”
她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众人看着公主那坚毅而带着悲壮的眼神，终于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和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赌！
他们互相看了看，最终，那位最年长的巴图长老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公主放心，我们明白了！部落的存亡，高于一切！我等誓死追随公主！”
计划就此定下，并迅速在核心成员中秘密传达，稳定了即将崩溃的军心。
次日拂晓，阴云密布，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卡伊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出营寨，在哈尔汗城下列开庞大的攻击阵型。战鼓擂响，号角呜咽，肃杀之气弥漫天地。
珂卡芙身着熟悉的戎装，银甲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她骑在战马上，一马当先，位于部落军阵的最前方。
她身后的部落勇士们，经过一夜的心理调整，虽然眼神依旧复杂，充满了对即将发生之事的紧张和不安，但阵列却异常整齐肃穆，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们知道，这是一场表演，但也是一场生死考验。
城头之上，冯章早已得报。当他站在垛口后，看清敌军阵前那道无比熟悉、曾无数次与他并肩的身影时，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真的是她！
她真的穿上了敌军的衣甲，将枪尖对准了这座她曾经誓死守护的城池！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幕真实发生时，那视觉和情感上的冲击力，依旧远超他的想象。
悔恨、痛苦、不解、还有一丝被背叛的愤怒，如同毒液般瞬间流遍他的全身。
战鼓声中，卡伊万阵营一名传令官策马出阵，高声挑战。
随即，按照预定计划，珂卡芙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跃出阵前。她手中银枪遥指城头，声音通过内力送出，清晰地传遍整个战场，也清晰地钻入冯章的耳中：
“冯章！负心薄幸之徒！可敢出城，与我一决生死？！”
这声音冰冷、决绝，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城上守军一片哗然，纷纷看向主将。
夫人就站在冯章身边，见状急忙拉住他的手臂，急切地低声道：“将军，不可！此必是卡伊万的诡计！珂卡芙既已投敌，岂会念及旧情？她这是激将法，意在诱您出城，万万不可上当！”
然而，冯章看着城下珂卡芙那看似决绝，但在那冰封般的眼神深处，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复杂情绪。
一种强烈的、想要当面问个清楚的冲动，混合着巨大的愧疚感，压倒了一切理智的考量。他甩开塔拉夫人的手，沉声道：
“开城门！我亲自去会她！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冯章单骑冲出，白马银枪，立在两军阵前。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急促，疯狂地席卷着这片即将上演悲剧的战场。
两人相距不过十余丈，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冯章眼中是巨大的痛苦、深深的悔恨和无法化解的困惑；而珂卡芙眼中，则是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冰冷、决绝，但在那冰层最深处，仿佛有暗流在汹涌澎湃，那是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挣扎与指令。
“珂卡芙……你……你为何要如此？”
冯章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绝望，“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糊涂……可你怎能投靠卡伊万？你可知这是与虎谋皮？！”
“少废话！”珂卡芙厉声打断，仿佛多听他说一个字都是折磨，
“冯章，你我之情，早在你下令驱逐我族之时，便已恩断义绝！今日阵前，只有你死我活！看枪！”
话音未落，她已催动战马，手中银枪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冯章心口！这一枪，又快又狠，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冯章心头大震，本能地举枪格挡。但他心绪大乱，脑中一片混沌，枪招变得绵软无力，破绽百出。
他根本不愿与珂卡芙动手，每一招都只守不攻，脚步不断后退，口中还在试图解释：“卡芙！你听我说！当时情况复杂，我是为了……啊！”
他话音未落，珂卡芙的枪势陡然变得更加凌厉密集，如同狂风暴雨般向他倾泻而来。
枪枪不离他的要害，咽喉、心窝、面门！
城上观战的塔拉夫人和汉军将士看得心惊肉跳，连连惊呼。卡伊万军阵中则爆发出阵阵呐喊助威之声。
然而，若是顶尖高手仔细观察，会发现珂卡芙的枪尖总是在即将触及冯章身体的关键时刻，有极其细微的偏转或收敛，看似凶险万分，实则都巧妙地避开了真正的致命之处。
她在给冯章暗示，她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传递信息，同时，也在全力以赴地表演给身后那些监视她的眼睛看。
可是，此时的冯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悔恨和混乱之中，根本无法冷静下来观察这些细微之处。
他只觉得珂卡芙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那冰冷的杀意是如此真实，让他心碎欲绝。在一次格挡中，
他因心神恍惚，动作慢了半拍，珂卡芙的长枪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穿透他的防御圈，
“噗”的一声闷响，枪尖精准地刺穿了他左肩的铠甲甲叶，深入寸许，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银甲！
剧烈的疼痛让冯章闷哼一声，险些从马背上栽落。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肩膀，又看向珂卡芙，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