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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贾蓉蹲在东府后巷的墙根下,手指抠着青石板缝里的青苔。

昨日宴席上被贾母当众斥骂的屈辱像块烧红的炭,正搁在他心口——那小蹄子不过是个庶女,凭什么压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更要紧的是,他原指望着用那叠伪造的书信逼贾悦就范,好把她陪嫁庄子的地契弄到手,如今倒全成了镜花水月。

“蓉大爷这是何苦?”

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贾蓉惊得跳起来,转身见王熙凤斜倚着朱漆门框,指尖转着团扇,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

她身后的平儿抱着个描金匣子,垂着眼帘站得笔直。

“凤姐姐。”贾蓉忙赔笑,袖中攥着的汗浸透了帕子,“昨日我也是急糊涂了……您也知道,我那房里的开销实在紧巴,原想着五妹妹的陪嫁庄子……”

“陪嫁庄子?”王熙凤的团扇“啪”地展开,掩住半张脸,眼尾却挑得老高,“你当老太太是吃素的?五丫头的嫁妆单子早过了她的眼,连块碎银都标着数呢。”她忽然收了扇子,敲了敲贾蓉的肩,“倒是有桩买卖——张家那位二公子,你可听说过?”

贾蓉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凑近些压低声音:“凤姐姐是说……把五丫头许给张大人的儿子?听说张家在吏部当差,手里管着不少肥缺。”他喉结动了动,“若成了这门亲,凤姐姐在老太太跟前的体面更足,我嘛……”

“你嘛,”王熙凤的指甲尖轻轻划过贾蓉的衣襟,“就等着喝口汤罢。”她抬眼望了望天色,“不过这事儿急不得,且看明儿老太太怎么说。”话音未落,平儿已捧着匣子往正院去了,王熙凤跟着挪步,裙角扫过贾蓉的鞋尖,“记着,嘴要严。”

贾蓉望着她的背影,喉间泛起股酸意。

他摸了摸怀里那张早备下的地契,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贾蓉,可从来不是吃素的。

次日清晨,潇湘馆的竹帘被小丫头掀开条缝,晨光漏进来,正照在贾悦案头的《女戒》上。

“姑娘,老太太屋里的周瑞家的来了,说请您去荣禧堂。”小丫鬟春桃端着茶盘,手有些发颤,“园子里都在说,许是为昨日蓉大爷的事儿……”

“慌什么?”尤二姐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衫子,腕上只戴了串檀木珠子,倒比往日更显素净。

见贾悦起身,她忙扶住她的胳膊,指尖在她腕上轻轻掐了掐,“老太太最厌人嚼舌根,你只把昨日说与沈公子的话,原原本本回了便是。”

贾悦望着她眼底的关切,忽然想起昨日宴席上尤二姐替她解围时,帕子上沾的那点桂花油香。

她反手握住尤二姐的手,温声道:“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

荣禧堂的门帘刚一掀起,檀香便裹着暖意涌了过来。

贾母靠在软枕上,正拿银镊子拨弄茶盏里的枸杞,见贾悦进来,便放下镊子招了招手:“悦丫头,来我跟前来。”

贾悦福了福身,在脚踏边跪下。

她抬眼时,正撞进贾母眼底的审视——那目光像秋后的溪水,清凌凌的,能照见人心里的褶皱。

“昨日那档子事,你受委屈了。”贾母的手抚过她的发顶,“我虽老了,可眼睛不瞎。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你对自己的婚事,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贾悦喉间一热。

她原以为贾母会说些场面话,不想竟直入主题。

她垂了垂眸,腕间的并蒂莲帕子蹭着膝盖,那是昨日沈墨替她系的,针脚还带着他袖中的松木香。

“孙女出身庶女,不敢攀高枝。”她声音清润,像是浸了晨露的竹叶,“只愿嫁个知冷知热的,能彼此扶持着过一辈子。”

“好个彼此扶持。”王熙凤的笑声从下首传来。

她今日穿了件蜜合色刻丝小袄,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的响,“我倒想起个人来——吏部张大人的二公子,今年刚及冠,模样周正,学问也好。前日张夫人还托我打听,说想与咱们贾府结亲呢。”

贾悦抬眼,正撞进王熙凤含笑的眼。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账房,平儿捧着礼单来问她意见,那上面张家的贺礼最是丰厚——可那时张家的帖子,明明写着是给王熙凤的侄女准备的。

“不知张家可曾来提过亲?”她话音未落,荣禧堂的炭盆“噼啪”响了声。

贾悦望着王熙凤骤然凝固的笑意,又补了句,“若只是口头说和,到底不如红帖子实在。”

王熙凤的指尖在茶盘上敲了两下,帕子绞成了团:“这……许是我记错了,张夫人原说过两句话的……”

贾母端起茶盏抿了口,茶盖刮过瓷面的声响格外清晰。

“既是这样,”她放下茶盏,对身后的琥珀道,“你去吏部那边问问,张二公子的庚帖可曾送过来。”又转向贾悦,眼底浮起笑意,“悦丫头且回去,这事儿我替你把关。”

贾悦退出荣禧堂时,日头已爬过西府的飞檐。

她刚转过穿堂,便见尤二姐倚着廊柱等她,手里还攥着块温热的枣泥山药糕——和昨日沈墨给的那块,像是一个模子刻的。

“老太太可还满意?”尤二姐把山药糕塞进她手里,目光扫过她鬓角的碎发。

“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贾悦咬了口山药糕,甜香在舌尖化开,“方才琥珀去吏部,怕是要查出张家的庚帖原是给凤丫头侄女备的。”

尤二姐的指尖顿了顿,望着远处飘起的炊烟,轻声道:“凤丫头惯会拿别人的梯子爬高,这回怕是要栽个跟头。”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穿堂外传来一阵哄笑。

贾悦探出头去,只见贾蓉正和几个衣着光鲜的纨绔站在银杏树下,其中一个穿着宝蓝缎子马褂的青年拍了拍贾蓉的肩,大声道:“蓉哥儿昨日吃了瘪?怕什么,咱们几个帮你出口气!”

贾蓉的脸涨得通红,却还是咧开嘴笑了:“有几位兄弟帮忙,我还怕那小丫头翻了天不成?”

银杏叶沙沙作响,落在贾悦脚边。

她望着那几个渐渐走远的身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这宅斗的风云,怕是要起更大的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