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聚集地,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又狠狠压缩。
一切都那么不确定,让人心悸……
距离老烛宣布的仪式举行之期,仅剩最后一段昏暗的“时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连那常年散发着幽蓝光晕的苔藓,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光芒变得闪烁不定,如同悸动不安的心脏。
所谓的“幽光苔生长周期最旺盛时”,并非依据日月星辰,而是聚落世代观察总结的一种地底生物节律。
此刻,岩壁上、废墟缝隙里的大片幽光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舒展、变亮,释放出比平日更强烈的冷光,将聚落笼罩在一片妖异而冰冷的蔚蓝之中。
这光,非但不能带来温暖,反而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如同鬼魅。
广场中央,那座以暗红矿粉勾勒出的巨大阵法,已完全成型。
复杂的纹路在幽光苔的映照下,仿佛干涸的血迹,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老烛身着一件相对整洁、却依旧带着岁月霉味的古老祭祀袍,手持骨杖,围着阵法缓缓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不时用骨杖顶端的幽蓝晶体点向阵法的关键节点。
他脸上的皱纹在冷光下显得更深,如同刀刻,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以及一丝被极力压抑的焦躁。
几名他的心腹弟子,如同幽灵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执行着各种准备事宜,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聚落的残民们,大多聚集在广场边缘,或站在自家窝棚的洞口,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们眼中交织着期盼与恐惧。
期盼那传说中能带来安宁的“神迹”降临,恐惧那未知仪式可能带来的反噬,更恐惧希望破灭后的绝望。
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搂在怀里,不敢发出声响。
整个聚落,除了老烛低沉的咒文吟诵和脚步声,竟是一片死寂,只有那越来越亮的幽光苔,在发出无声的喧嚣。
杨十三郎站在分配给自己的石窟洞口,阴影将他的身形半掩。
他看似闭目养神,实则风神之眼早已如同蛛网般散开,清晰地捕捉着广场上的每一丝扰动,感知着空气中每一波涟漪的细微变化。
那阵法的能量波动,阴冷而晦涩,与玉珏之间产生着一种令他极为不适的共鸣。
杨十三郎甚至可以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极其微弱的、仿佛被强行抽取能量时发出的呻吟。
脚步声靠近,沉重而稳定。
骸骨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石窟前,独眼在昏暗中如同鬼火,灼灼地盯着他。
“时候快到了。”
骸骨的声音压得极低,生冷之极。
杨十三郎睁开眼,目光平静无波:“阵法是邪阵,能量流向不对。”
“我知道。”
骸骨的独眼扫过广场上那些面带期盼的民众,尤其是几个蜷缩在母亲怀里的瘦小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但很多人信他。”
他的目光转回杨十三郎身上,带着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你打算怎么做?”
“等他图穷匕见。”
杨十三郎言简意赅,“阵法全力运转之时,便是真相大白之刻。届时,护住那些不想死的人。”
骸骨沉默了片刻,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用独眼最后审视了杨十三郎一遍,仿佛要确认这个“外来者”是否值得将这聚落残存的命运赌上。
然后,他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巨岩,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广场周围的暗处。
杨十三郎能感知到,几个同样精悍的身影,正随着骸骨的手势,悄然占据着广场的几个关键位置。
夜,更深了。
幽光苔的光芒终于达到了顶峰,整个聚落被映照得如同白昼,却是一种冰冷、没有温度的“白昼”。
广场中央的阵法,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在强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缓流淌。
老烛停下了脚步,站在了阵法的核心边缘,高举起了手中的骨杖。
所有的低语和骚动在这一刻彻底消失,成千上万道目光,聚焦于一点。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杨十三郎轻轻握了握袖中的拳头,感受着掌心金印传来的、沉稳而坚定的搏动。
他知道,这场精心编排的大戏,最高潮的一幕,即将拉开帷幕。
而他,不再是看客,而是要将这舞台彻底掀翻的破局者。
当幽光苔的光芒炽烈到极致,将整个聚落映照得如同沉没的蓝宝石宫殿时,老烛动了。
他立于阵法核心之前,背对众多殷切目光……
那枚得自杨十三郎的玉珏,无比庄重地、小心翼翼地,安放于阵法中央一个特意留出的、与玉珏形状完美契合的凹槽之中。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响起。
玉珏与凹槽接触的刹那,其内部氤氲的光华骤然流转加速,与此同时,地面上那些以暗红矿粉勾勒的复杂纹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逐次亮起!
但那光芒并非众人期盼的祥和金光或纯净白光……
而是一种幽暗与苍白交织的异样色泽,如同陈年骨殖在月光下反射的冷光,又像是某种病态生物体内流动的粘稠液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阵法被激活了。
老烛高举镶嵌幽蓝晶体的骨杖,开始用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语言吟唱咒文。
那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与阵法的嗡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韵律。
随着他的吟唱,阵法光芒愈盛,那幽白的光芒如同活物般,沿着纹路蜿蜒流淌,渐渐在整个广场地面上铺展开一张巨大而诡异的光网。
一股无形的力场以阵法为中心扩散开来。
聚集在广场边缘的残民们,首当其冲。起初是一种微弱的吸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钩子轻轻拉扯着他们的衣角、皮肤,乃至更深层的东西。
紧接着,一些体质较弱的妇孺开始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心悸与气虚,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仿佛周围的空气正在变得稀薄。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添了几分灰败。
“唔……”
一个靠在母亲身边的半大孩子忍不住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小手捂住了胸口。
他的母亲连忙将他搂紧,眼中充满了恐惧,却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神圣”的仪式。
不仅是人,连环境也出现了异样。
广场中央那口常年燃烧着苍白火焰的石制火塘,此刻火焰不再是稳定地升腾,而是剧烈地摇曳、扭动起来……
火舌时而窜高,时而低伏,仿佛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迫,发出噼啪的爆响。
更深处,从脚下的大地传来沉闷而持续的震动,并非地动山摇的剧烈,却像是一头巨兽在沉睡中被不断抽血时发出的痛苦痉挛。
不安的骚动在人群中蔓延,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老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吟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强行镇定的威严:
“肃静!此乃‘镇物’神力与深渊魔气抗衡之象!魔气顽固,需我辈同心协力,以信念为薪,以微薄元气为火,助神物一臂之力,方能涤荡邪祟,还我净土!”
他的话语如同带有魔力,暂时压制了骚动。
许多残民闻言,尽管身体不适,却仍努力挺直身躯,脸上露出虔诚甚至带着几分牺牲意味的神情,试图按照老烛所说,“奉献”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元气。
杨十三郎冷眼旁观,嘴角的讥诮几乎难以掩饰。
在他的灵觉感知中,情况截然不同。
那阵法产生的根本不是什么“抗衡”之力,而是一种贪婪的、目标明确的掠夺!
空气中弥漫的精气,民众身上被引动的微弱元气,乃至地脉传来的震动,所有这一切的流向并非散向四周去“净化”或“对抗”那虚妄的魔气……
而是被阵法纹路巧妙地引导、汇聚,如同百川归流,最终都隐晦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并非为了所谓的安抚聚落,而是导向岩壁深处某个他之前感应到的、能量异常凝聚的点!
那很可能就是维持这个庞大幻境的核心能量节点之一!
老烛所谓的仪式,根本就是在用聚落残民的精气地脉,为这幻境“充电”!
老烛还在继续他的表演。
他舞动骨杖,引导着那汇聚而来的混杂能量,在空中划出虚幻的轨迹,做出奋力将能量“推”向聚落外围、对抗无形魔气的姿态,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正在与某个强大的存在进行殊死搏斗。
光影效果十足,看起来悲壮而激烈。
然而,在杨十三郎看来,这无异于一场精心导演的默剧。
老烛每一个看似费力的动作,每一次“击退”魔气的呐喊,都透着一股浓浓的虚假。
能量的真正流向,在他感知中清晰无比。
“差不多了……”
杨十三郎心中默念。
阵法的运转已接近老烛所能控制的峰值,能量的掠夺也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再继续下去,恐怕真会有体弱的残民元气大伤。
而老烛,也即将进行他剧本中最高潮的部分——那所谓的“接引仙灵”或“洞开通路”。
该掀桌子了。
杨十三郎缓缓吸了一口气,将周身状态调整至最佳,目光如电,锁定了阵法中央那个还在装模作样的苍老身影……
就在老烛骨杖高举,周身能量鼓荡,口中咒文即将吟唱到最高亢处、准备进行那所谓“接引仙灵”的最后一步时——
一个平静却如同惊雷般的声音,骤然炸响在死寂的广场上空:
“够了!”
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老烛的吟唱与阵法的嗡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包括那些正因元气流失而面色痛苦的残民,都猛地一颤,惊愕地望向声音来源。
杨十三郎自石窟前的阴影中一步踏出。他身形挺拔,面色冷峻,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射阵法中央的老烛。
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径直走向那座光芒流转的邪阵。
老烛的吟唱戛然而止,他举着骨杖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那庄严悲壮的表情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丝被打断的愠怒与难以掩饰的惊慌。
“杨小友!你……”
他试图厉声呵斥,维持自己的权威。
但杨十三郎根本不给他机会。
他停在阵法边缘,距离老烛不过数丈,抬手指着地上那些散发着幽白光芒的纹路,声音朗朗,字字如刀,响彻整个广场:
“诸位且看!这阵法纹路,拐角尖利如刃,灵络走向贪婪而急促,绝非上古仙阵圆融流转、生生不息之意!此乃近世邪修所创‘噬元化生阵’的变种,其唯一作用,便是强行掠夺生灵精元、汲取地脉灵气,绝非什么安抚净化之阵!”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杨十三郎和老烛之间来回扫视。
老烛脸色剧变,强自镇定,声音带着尖锐:“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此乃先祖所传玄奥阵法,岂是你能妄加揣度?!”
“玄奥?”
杨十三郎冷笑一声,目光转向阵法核心那枚玉珏,“那便再说说这‘镇物’!”
他心念微动,暗中催动掌心金印。金印虽未显形,却散发出一丝极其微薄却至纯至正的煌煌之气,轻轻拂过玉珏。
仿佛水滴落入滚油,那枚原本温润光洁的玉珏,被这缕纯正气息一激,竟猛地颤动起来,表面光华一阵紊乱,一丝极其隐蔽、却无法掩盖的阴冷、晦涩之气骤然逸散而出!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在场不少感知敏锐的残民,尤其是骸骨等人,都清晰地捕捉到了那股令人极度不适的气息,与传说中仙家宝物的祥和之感截然相反!
“这玉珏之力,阴冷晦涩,与仙灵之气的纯阳浩然背道而驰!分明是浊气之流的产物!”
杨十三郎的声音斩钉截铁,“用它来布阵,岂是祈福,分明是招邪!”
证据确凿,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恐惧和被骗的愤怒取代了之前的期盼。
“老烛!这是怎么回事?!”
“那气息……好难受!”
“我们感觉虚弱,难道真是被这阵法吸走了元气?”
老烛面对群情激愤,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一时语塞。
杨十三郎步步紧逼,目光如炬,直刺老烛内心最后的伪装。
“老烛!你口口声声为了聚落,实则布下邪阵,窃取同族精气,用这浊气之物愚弄众人!你究竟受何人指使?你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是要用我等性命,献祭给哪个藏头露尾的魔头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老烛心上,也砸碎了所有残民心中最后的侥幸。
真相,在这一刻,被杨十三郎以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彻底撕开,暴露在幽蓝的冷光之下。
广场之上,敌我分明,气氛瞬间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