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十三郎站在巨碑之下……
许久了……
他仰望着那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镇物”。
那光芒与掌心金印的共鸣越来越强,如同母亲呼唤游子,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吸引力。
感觉沐浴在母爱光芒之下的杨十三郎,有那么一瞬间眯上了双眼,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而,转眼看见那截“离火剑宗”的断剑,顿时如同冰刺般扎在他的心底,让他炽热的渴望迅速冷却下来。
每一步都可能踏在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上。
——现在根本没有到松懈的时候!
杨十三郎定了定神,他并未立刻飞身夺取镇物,而是绕着巨碑基座,缓缓踱步,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每一寸地面、每一道碑文。
碑上的古老仙篆他大多不识,但其笔触间蕴含的苍凉道韵却做不得假,这石碑本身,恐怕确是上古遗物。
只是其上后来添加的“装饰”,就未必了。
“果然……”
在巨碑背后,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他发现了异常。
几具枯骨的排列方式颇为蹊跷,不像自然倒下,反倒像是围绕着某个中心点。
拂开厚厚的尘埃,地面上隐约可见一道极淡的、几乎与岩石纹理融为一体的刻痕。
这刻痕的样式,与他穿越广场时躲避的那些地肺毒火残阵的符文基底,有几分神似,但更为复杂、隐蔽,而且……透着一股阴冷的邪气,而非地火之阳刚暴烈。
这是一个伪装成天然痕迹的阵法节点!
杨十三郎的心沉了下去。
布置此地的人,心思缜密到了可怕的程度。
前方的“镇物”是诱饵,这暗藏的阵法是捕兽夹,而之前的心魔幻阵,或许既是考验,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激发闯入者的情绪,让其在心潮澎湃、急欲得宝时,更容易忽略这些致命的细节。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那点微末法力开始依照金印传来的某种玄奥路线缓缓运转。
他蹲下身,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金光,轻轻点向那个阵法节点。
就在金光触及节点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并非来自脚下,而是来自前方的巨碑!
巨碑顶端,那“镇物”的光芒骤然变得刺目,一道虚幻的身影自光芒中缓缓浮现、凝聚。
那身影高大魁梧,身披残破却依旧能看出不凡的玄色甲胄,面容笼罩在光芒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盏幽潭,深邃、古老,蕴含着无尽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一股浩瀚的意志随之降临,虽无实质威压,却让杨十三郎神魂震颤,仿佛在面对一座亘古存在的山岳。
“后来者……”
一个苍老、沙哑,仿佛历经万载风霜的声音,直接响在杨十三郎的识海之中。
“汝能连破外阵、心魔,抵达于此,可见心性、机缘皆是不凡。吾乃此地镇守‘磐石’,已在此镇压魔渊裂隙万载,神元将竭……”
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悲壮与诚恳。
“吾感知汝身负故人信物(指金印),与此地‘镇源灵珠’(指那镇物)气息相合。此乃天意!速取灵珠,以汝之法力助吾,加固封印,弥平魔灾!迟则生变,一旦封印彻底崩坏,魔气泄入外界,必将生灵涂炭!”
这番说辞,堂堂正正,悲天悯人,与杨十三郎之前的经历、与老烛的嘱托完美契合。
若在发现断剑之前,他必定深信不疑,立刻照做。
但此刻,杨十三郎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虚幻的“磐石”镇守,目光平静得有些可怕。
他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回应那慷慨激昂的呼吁。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那“磐石”镇守的虚影,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
“后来者,为何迟疑?魔气侵蚀日深,每拖延一息,封印便脆弱一分!”
镇守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急切。
杨十三郎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死寂的魔渊深处回荡:
“前辈镇守此地,功参造化,令人敬仰。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讲。”
镇守的回应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十三郎缓缓抬起手,并非指向镇物,而是指向来路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那截‘离火剑宗’的断剑,造型别致,不知是何时、为何会遗落在这上古战场的?这个门派,据晚辈所知,立派尚不足千年。”
“……”
巨大的平台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魔气在裂缝中翻滚的呜咽声,以及石碑与魔气对抗发出的低沉嗡鸣。
那“磐石”镇守的虚影,没有任何动作,但周围的光线,却仿佛骤然阴冷了几分。
它那双深邃如幽潭的眼眸,似乎穿透光芒,牢牢锁定了杨十三郎。
先前那种悲壮、苍凉、威严的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审视感。
过了好几息,那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语气已然大变,不再有丝毫急切,只剩下一种近乎实质的冷漠与……一丝极淡的、被戳穿伪装后的玩味:
“哦?你竟然……注意到了那个……”
巨大的身影缓缓散去,连同声音一起消失在空气里,像是被谁撤下了道具……
此刻高台之上,魔气如真实的潮水般拍打着镇魔碑的基座,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杨十三郎站在巨碑之下,注意到了碑顶那枚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玉珏——老烛口中的“镇物”。
他靠近几步,到了近前,才看清那玉珏约有巴掌大小,形制古拙,内里仿佛有氤氲光华流转,与掌心金印的共鸣已强烈到如同心跳共振,牵引着他的手臂微微抬起。
然而,他心中没有半分即将达成目标的喜悦,只有冰冷的警惕。
之前的所有经历——那过于“巧合”的路径,那细节失真壁画,那带有近世标记的断剑,还有那直指道心破绽却终究未能撼动他的问心幻阵—……
这一切连同刚才那个冒牌货,都如同拼图般,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他正身处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幻境之中。
这镇魔碑,这“镇物”,恐怕也是这局中的一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
无论这是否是陷阱,他都必须拿到“镇物”,这是破局的关键,也是引出幕后之人的诱饵。
他目光扫过碑身,那些巨大的裂痕如同狰狞的伤疤,尤其是底部那道,几乎将碑体撕裂,与下方深渊魔隙遥相呼应,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就在他脚尖轻点,欲要纵身掠上碑顶取物之时,异变骤生!
镇魔碑基座周围,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暗影之中,骤然亮起数对猩红的光点!
紧接着,伴随着碎石滚落的哗啦声,三具高大的身影自阴影中迈步而出。
它们并非活物,而是由漆黑的、仿佛被魔火煅烧过的碎石勉强拼接而成的人形,眼眶中跳动着灵魂之火般的红芒,手中握着由煞气凝聚而成的扭曲兵刃。
它们的身躯高大而笨重,每一步踏出,都让高台地面微微震颤,散发出暴戾而冰冷的气息——正是守护碑体的石魔守卫。
杨十三郎瞳孔微缩,身形骤停,摆出防御姿态。
这三具石魔守卫散发出的能量波动不容小觑,远超之前遇到的尸傀。
“吼!”
正前方的一具石魔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挥动手中巨大的煞气石斧,带着开山裂石之势,迎面劈来!劲风凌厉,吹得杨十三郎发丝飞扬。
他不敢硬接,施展身法,间不容发地侧身避过。
石斧劈空,砸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碎石飞溅。
几乎同时,左右两具石魔也发动攻击,一持长枪直刺肋下,一舞链锤横扫下盘,配合得竟是相当默契。
一时间,杨十三郎陷入三面夹攻之境,只得凭借飞天神技灵活的身法……在金铁交鸣般的攻击缝隙中穿梭闪避……
杨十三郎偶尔能抓住机会反击一拳一脚,却只在石魔身上留下浅浅白痕,难以造成实质伤害。
战斗看似激烈凶险,魔气纵横,煞意逼人……然而,越是交手,杨十三郎心中的那份违和感就越发强烈。
这些石魔守卫力量惊人,攻击范围广大,但它们的动作……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呆板。
劈砍、直刺、横扫,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招,即便他故意卖出破绽,它们的变招也总是慢了半拍,仿佛有一套固定的程序在驱动,缺乏临敌时应有的机变与杀气。
那猩红的眼芒中,只有纯粹的毁灭意志,却没有真正的嗜血与狡诈。
尤其是一次,他冒险贴近一具石魔,佯装攻击其头颅,诱使其挥臂格挡,却猛地矮身滑向其腋下。
那石魔的反应,竟是僵硬的、近乎卡顿般地回臂横扫,完全预料不到他真正的目标是其支撑腿的关节。
“果然……又是演戏。”
杨十三郎心中冷笑。
这番激战,看似险象环生,实则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舞蹈,对方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消耗他的气力,营造夺取“镇物”的艰难与真实性,而非真正要将他毙于此地。
他不再犹豫,看准三具石魔一次攻击后的短暂僵直间隙,将金印之力灌注双腿,身形如鬼魅般陡然加速,化作一道淡金色的残影,从石斧与链锤的交击缝隙中一穿而过!
脚尖在碑身一道裂缝上轻轻一点,身形再次拔高,如同苍鹰掠空,直扑碑顶!
那三具石魔发出不甘的怒吼,转身欲追,但它们的动作在杨十三郎此刻看来,笨拙而迟缓。
他的手,毫无阻碍地触碰到了那枚温润的玉珏。
预想中更强烈的反击或禁制并未出现。
玉珏入手微凉,光华内敛,与金印的共鸣达到顶峰,一股奇异的感觉流遍全身。
也就在他取下玉珏的瞬间,下方那三具石魔守卫,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动作戛然而止,眼中的红芒熄灭,庞大的碎石身躯轰然倒塌,重新化作了高台上一堆不起眼的乱石。
一切,结束得如此突兀。
杨十三郎手握玉珏,落在碑顶,俯瞰着下方重归“平静”的魔气裂缝和倒塌的石魔,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只有深沉的凝重。
这“镇物”,拿得太过容易了。这最后的守护,更像是一场潦草的谢幕演出。
真正的考验,或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感觉到,掌心的金印与玉珏同时微微震动,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玉珏入手,温润微凉,仿佛握着一小块凝结的月光……这感觉还特别像第一次和秋荷、馨兰在豪华马车里宿夜……她们的肌肤……
然而,还未等杨十三郎细细感知,异变突生!
那玉珏骤然变得滚烫,一股庞大、混乱、却又强行有序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掌心劳宫穴,悍然冲入他的识海!
眼前的一切——镇魔碑、魔气裂缝、乃至整个废墟高台——瞬间模糊、扭曲,继而彻底被一片耀眼的白光和无数飞速闪过的画面所取代。
他仿佛被抛入了时空的乱流,身不由己地“目睹”了一场远超想象的旷世之战:
苍穹破碎,日月无光。
无数身着璀璨仙甲、周身环绕着法则霞光的神人,与自混沌裂缝中涌出的、形态扭曲狰狞、散发着纯粹恶意的域外天魔厮杀在一起。
神兽哀鸣,魔影肆虐,法则崩坏,星辰陨落。
宏大的战争场面充满了悲壮与惨烈,那是一种触及世界本源的碰撞。
画面聚焦,一位身形顶天立地、面容模糊却威仪万方的仙神,手持一枚与他掌心金印极为相似、却光芒万丈的印玺,率领众神,与一尊笼罩在无尽黑雾中的恐怖魔主激战。
最终,仙神不惜燃烧神源,将魔主镇压于此,并以无上神通立下这座“镇魔碑”,封印了魔主撕裂的界壁裂缝。
而仙神自身,亦神力耗尽,黯然陨落,神躯化作这片深渊的基石……
这枚玉珏,被描述为开启碑体部分威能、加固封印的关键“钥匙”,也是那位陨落仙神留下的传承信物之一。
久远的画面如同汹涌澎湃的浪涛,拍打着……强行要将这段“历史”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其中饱含的悲壮、牺牲以及对域外天魔的刻骨警惕,足以让任何初次接触者心神震撼,深信不疑。
然而,杨十三郎的心,却在这洪流的冲击下,变得越来越冷。
首先,是那股意念的本质。
这信息流并非温和的传承,而是一种强硬的灌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更关键的是,在这股意念的深处,杨十三郎的风神之眼……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隐蔽、却与仙灵之气的煌煌正气截然不同的韵味——阴冷、晦涩,带着一种吞噬与腐朽的特性。
这感觉,与他所知关于“四浒之地”和“浊气”的描述,隐隐吻合!
真正的上古仙神传承,怎会带有如此不祥的气息?
其次,是细节的谬误。
画面中那位仙神施展的镇压神通,其表达和描述的,竟与他曾在宗门古老残卷上看到的、一种早已失传的、近古时期某位阵法大宗师提过的阵法极为相似!
那是后世修士对上古力量的推测,绝非上古本身应有之物!
如同用后世才出现的阵法,用来完成开天辟地的壮举,时序完全错乱!
再者,是关于“域外天魔”的展示。
画面中重点描述的那位,打着“噬魂幽魔”旗帜的天魔,其吞噬元神、污染灵气的特性,竟然与他天庭杂书上读到过的、一个名为“幽影教”的邪修门派所崇拜的“幽影魔神”的特性有七八分相似!
而那“幽影教”,不过是千余年前兴起、早已被剿灭的一个二流邪派,其所谓魔神,根本就是杜撰出来的邪神偶像!上古天魔,怎会与后世邪教编造的神只特征如此雷同?
这绝非偶然!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连通。
这磅礴悲壮的“上古秘辛”,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是利用他可能知晓的一些历史碎片和传说,杂糅、扭曲、甚至直接嫁接后世虚构的内容,拼凑出来的虚假记忆!
其目的,就是要让他相信这套叙事,相信这“镇物”和“镇魔碑”的正当性与重要性,从而心甘情愿地踏入下一个环节。
“好手段……当真是好手段!”
杨十三郎在识海中冷笑。
若非他心志坚定,且之前早已心生疑窦,恐怕真会被这宏大逼真的场面唬住,对此深信不疑。
就在他堪破这“秘辛”虚假面目的瞬间,那汹涌的信息流仿佛也察觉到了他的抗拒,骤然减弱,如同潮水般退去。
眼前的幻象消失,他重新回到了镇魔碑顶,手中玉珏的光芒也收敛下去,变得温顺起来。
但他知道,这温顺之下,隐藏着何等险恶的用心。
几乎与此同时,脚下的镇魔碑,因为他取走了作为“钥匙”的玉珏,猛地剧烈震动起来!
碑身上那道巨大的裂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骤然扩大!下方深渊中的魔气,如同失去了最后的束缚,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冲天而起,伴随着无数尖锐刺耳的魔啸,仿佛真有绝世凶魔即将破封而出!
整个高台都在摇晃,碎石簌簌落下。
一场精心安排的“危机”,准时上演了。
杨十三郎站在震荡的碑顶,狂风吹得他衣袍碎成了一缕缕的布条,眨眼间吹走了半身的布料。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喷涌的魔气,感受着这逼真的末日景象,心中一片冰寒。
杨十三郎知道,他该“逃”了……得按照“戏本”的安排。
还有……再不走,就出名场面了,他身上的布料在飓风之下,越来越少……
他将玉珏紧紧握住,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那就看看,这出戏的下一幕,到底是什么